英国摄影师约翰·汤姆逊1870年在福州乌石山上拍过两张照片,其一是一名男子蹲坐在巨石前,远处可见于山白塔的一角、南门、屋舍以及田野(以下简称甲照)。其二是一名男子站在高台上,远处可见福州的郊野、闽江与群山(以下简称乙照)。汤姆逊在自己的书中为乙照所列的标题是 “Open Altar of Heaven”,实际上这座“天坛”一名“清虚台”,俗称“进香台”,更多是被称为“邻霄台”。在台下的石壁上刻有宋元祐六年时任福州太守柯述所撰的《大宋福州社坛铭》和《或问社奚铭》,说明这里曾被作为福州的社稷坛。查明万历四十一年的《福州府志》,福州的社稷坛原在城南七里,唐迁于南涧寺东,伪闽迁于乌石山,元初迁法海寺北。说明自伪闽到元初,福州的社稷坛都设在乌石山顶。两张照片中的巨石随着1951年“福建军区气象台”,也就是福建省气象台的前身设立在山顶而被平毁。
原来的景物已经灭失,我一直谋划着能去现场考察。今年8月下旬有个机会去福州,三天时间里我两上乌石山,顶着33摄氏度的高温在山上绕来绕去找地标,终于得偿所愿,确定了甲乙两照的拍摄地点,甚至还达成了一日登三山(乌石山、于山、屏山)的成就。福州主城区不大,全程骑共享单车足够了。从汤姆逊拍摄的邻霄台照片看,台下山坡上刻有“天空”二字。此刻石尚存,与附近的“海阔”二字同题于康熙壬子秋八月。“天空”二字右上角有落款,但已漫漶难识,仅能看出是“XXX题”。有学者认为“海阔天空”四字是清康熙年间丁忧在福州老家的山西道御史萧震所题,另有一说认为漫漶的四字是“靖南王题”,平定三藩之乱后被凿。无论如何,根据这处摩崖可以推断出邻霄台曾经的位置。在甲照中,从石头上的摩崖石刻可知此为桃石。据清郭柏苍、刘永松编撰的《乌石山志》,在邻霄台东矗立着两块巨石,一名桃石,一名李石,“皆象形云”。桃石比邻霄台还要高,但古人“以桃石不可登”,便以邻霄石为巅。根据右下角向上伸出的一块尖牙状石头,可确定其曾经的位置。


乌石山上有很多历代的摩崖石刻,我“往复尽饱所观”,拍摄了一些照片。也许有人会把这些石刻比作今人的“到此一游”,我觉得仅看到这一层似乎略显浅薄。且不说这些内容的文献价值如何,单是篆隶草楷行的字体就非常漂亮,远不是那些粉笔或钥匙刻画的“到此一游” 可比。苦于有些异体字不认识,我找来《乌石山志》比对观看。其中所载萧震《邻霄亭记》中作者将乌石山与杭州吴山并列比较,说他“常以足测两山高下”。巧了,我也“足测”过吴山多次,山上的每条小路我都走过。两座山有很多相似之处,比如发音相近(乌石山也简称乌山),都位于城西南角,山上都有很多摩崖石刻,甚至都有仿刻米芾的“第一山”,都是很有文化底蕴的小山。不过萧震认为乌石山“石自下至顶,各拔地起,岸然特立,吴山无有也。”这条评价比较主观,乌石山上的岩石主要是滚圆的花岗岩,吴山上是瘦皱的石灰岩,一个“唐”一些,一个“宋”一些,各有千秋。萧震还说吴山只能“观潮及江”,而乌石山“可望海之近岛。夫水至海上止,观至海而大矣。”从地图上看,吴山到杭州湾出海口的距离似乎比乌石山到闽江口的距离要近,只是杭州湾无岛而已。从乌石山望海只有东南一个方向遮挡较少,而吴山到海之间似乎没有没有更大的遮挡。且吴山海拔98米,较乌石山高出十几米,理论上可以看得更远。当然,比较山高无太大意义,毕竟现在城市发展,四周高楼林立,树木茂盛,站在两座山顶都看不到海了。

刘禹锡说“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我觉得,历代留下的摩崖石刻,无论作何内容,同样可使山“名”,乌石山和吴山都是如此。萧震说乌石山就是一座小土包(先抑后扬的写法,原文作“培塿”,这座山海拔仅84米,从山脚到山顶不用走多久),之所以重要就是因为总是为文所载。“夫物之盛衰,数也。物之所以盛衰,人也。能见盛衰,以传于后世,文也。”这些刻在山石上的文字也是“文”的一种。《乌石山志》中说“盖以树木亭榭终古必敝,唯石为最寿”,但随着时代的发展,“敬惜字纸”的虔诚已不复存在,古人低估了今人改造自然的能力,或者说在“改天换地”的决心下“革命”的彻底程度。但是在一切波澜归于平静后,还是要说中国话写中国字当中国人,但被毁的文只能在故纸堆中找寻了。衰与盛,“不在数与邦之人,而在扰民之人也。”
说回照片,甲、乙两照我都很喜欢。首先声明,对图像的阅读虽然有学术方法,但依然是件主观的事情,我只是谈谈自己对这两张照片的理解。甲、乙两照中都出现了一个人,而且都只占画面非常非常小的部分,与之相对的,桃石和邻霄台的尺寸都要大很多。并且,这两张照片中的巨石似乎都是远眺时闯入视野的外来物,整个构图(叙事)都处在一个更加庞大的背景(语境)中。这种巨大的反差直观展现了人在自然界中的渺小,自然对人是一种压迫性的存在。同时,可以从两照中刻在巨石上的文字,乙照中随巨石之形开凿出的阶梯,以及邻霄台上的石供桌和巨大的石香炉,又能看到古人利用自然的行动,正是中国传统文化中强调的人与自然和谐共生。汤姆逊作为十九世纪来华的外国摄影师,虽然不会说汉语,却能与镜头里的中国人有良好的沟通;虽然对中国文化的了解可能并未触及皮毛,却能用摄影把中国文化里最核心的一些特质展现给(欧洲的)观众。在同时代来华的外国摄影师中,他绝对是佼佼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