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荫桓和油果子

张荫桓在光绪二十年三月二十八日(1894年4月3日)的日记中写道:“侍卫处昨传辰初上御丰泽园演耕。寅正起,趋诣福华门,府尹、府丞先至矣。俄尔熙尚书、陈侍郎、翁尚书续至,志侍郎以礼部奏事成差亦至,辰正乘舆从西苑门来。户部堂官站班于铁轨路侧,上入黄幄更衣,庆邸跪叠袍摺,上扶犁,熙尚书进耒耜,府尹进鞭,翁尚书播种,余执匡,府丞捧青箱以随,一周而毕。上由旧路还宫,余从翁尚书渡金鳌玉蝀桥出椒(蕉)园门乘轿。余轿班未备,翁尚书偕坐神机营堆子相候,余轿既至而饥甚,固请大农先行,余购食乃返。适皇后诣颐和园请安,门外须回避,卖什物咸他往,极费力乃得油果子两枚。近日胃气不?,易饱易饿,殆无如何矣。”

辰时是上午7点到9点,寅时是上午3点到5点,也就是说皇上早上7点去丰泽园演耕,张荫桓凌晨3点就已经去福华门候着了,能不饿吗!可怜张荫桓,遇上皇后要去颐和园给慈禧请安,结果金鳌玉蝀桥两侧的福华门、蕉园门一带卖什物的小贩都被赶走了,跑了老远才找到“油果子两枚”。油果子就是油条,不过张荫桓用的量词是“枚”,我们现在说邮票、鸡蛋、古钱、勋章都论“枚”,都是些不大的东西,油条也论枚,是张荫桓故意夸张还是那油条真的很小?好在人见人爱的赫达·莫理循在上世纪三十年代的北京拍了一组炸制油条的照片,看了这些照片就能理解为什么张荫桓要论“枚”来称呼油条了。

1913年地图中的福华门(红圈中),与今北海公园西南门(阳泽门)相对,现在已封闭。

1913年地图中的蕉园门(红圈中),与今北海公园南门相对,现已封闭。

1913年地图中的丰泽园(红圈处),光绪皇帝曾在此演耕。

1913年地图中的西苑门(红圈处),也是南海子的东门,与紫禁城西华门相对。

上世纪三十年代的西苑门,赫达·莫里逊摄

1864年在福华门外金鳌坊下的小吃摊,他们的主要顾客就是那些要去西苑办事的官员们。

1870年代上海卖油条的小贩,在照相馆中摆拍,这油条的个头够大,无论如何不能论“枚”的。威廉·桑德斯摄

炸油条要先切成面剂子

把面剂子拉成长条

炸油条,看这油条就能理解张荫桓为什么论“枚”了

一根孔雀翎毛

在英国皇室众多的收藏品中,有一支孔雀翎毛。漂亮的翎毛是雄孔雀的尾羽,可以在求偶的时候加分。而在清代中国,雄孔雀的翎毛又被作为官员和贵族的冠饰,称花翎。花翎分一眼,二眼,三眼,以三眼最尊贵。其中“眼”即指的是孔雀翎上的眼状圆斑,一个圆斑就算做一眼。在清朝初期,五品以上的内大臣、前锋营和护军营的各统领、参领有资格享戴单眼花翎。英国皇室收藏的这枚孔雀翎毛就是一枝单眼花翎,根部还配有一枚翡翠翎管。此件藏品的说明是这样写的:在攻打广州城时,由奥尔斯顿上尉从两广总督叶处“获得”(taken)。也就是说,这支单眼花翎曾经属于广东巡抚叶名琛。

英国皇室收藏的那支花翎

叶名琛的一幅版画,戴着单眼花翎

叶名琛(1807-1859),字芸珍,号崑臣,湖北汉阳人。叶名琛幼年时家境很好,汉口的著名老字号药店“叶开泰”即其家族创办和经营。叶名琛于道光五年(1825)中副贡生,道光十五年(1835)考取进士,选庶吉士,散馆授编修。道光十八年(1838)任陕西兴安府知府,其后历任山西雁平道、云南按察使、湖南布政使、江宁布政使、广东布政使等官,道光二十七年(1847)升任广东巡抚。道光二十九年(1849),与两广总督徐广缙一同阻止英国人在鸦片战争后进入广州城而封一等男爵。咸丰元年(1851),赏加太子少保衔;咸丰二年(1852),升任两广总督;咸丰五年(1855),加封为两广总督协办大学士、体仁阁大学士。官至两广总督擢授体仁阁大学士。1858年底,英法联军占领河南各炮台,要求叶名琛十天内出面谈判,但叶名琛回信拒绝。广州城陷后,1859年1月5日,叶名琛在广州副都统双禧的衙署内被擒获,解往停泊在香港的军舰“无畏号”, 48天后,“无畏号”驶往印度加尔各答,暂被囚禁在威廉炮台,后迁往大里恩寺,日诵《吕祖经》不辍,自书“海上苏武”。次年二月二十九日得病不食,至三月初七戌时(4月9日),死于囚所(一说咸丰八年三月二十三绝食卒于加尔各答),据说是自备粮食尽空后绝食而死。英国人将他的尸体运回中国。

大众读物中对叶名琛的评价基本来自当年薛福成的“六不总督”之说,即:“不战、不和、不守、不死、不降、不走。相臣度量,疆臣抱负,古之所无,今亦罕有。”1858年12月12日,广州城外英法联军已经作出攻城的决定并开始准备,英军统帅额尔金还给广州城中的叶名琛送去一封信通知进攻的时间。但叶名琛在回信中说“他整天在向一偶像献祭,这偶像代表着神,手中持杖,据说能从一粒沙子中看到人影,而从这些人影中叶名琛要解读出他未来的命运。”叶名琛受其父影响笃信扶乩,他在广州城里建有“ 长春仙馆”,内中祭祀吕洞宾、李太白二仙,一切军机进止都先占再行。通过扶乩,他坚信英法联军自会退走。1858年12月28日,额尔金在日记中写道:“自早晨六点起,我们一直在向广州城里放炮,城中竟无反应。我对整个这件事憎恶不已。”1859年1月6日,额尔金又写道:“昨天过得很棒。军官们采取行动……他们早早地就派人从该城的不同地点出发,成功抓获叶名琛以及广东代理总督。未费一枪一弹,就将其抓捕,因此,我想我们的军人表现极佳,绝对没干劫掠勾当……叶名琛被作为战俘带到’无畏号’汽船上。他体格庞大,长相无法详细描述,因为他当时坐在轿子里从我身边经过,我只看到他一眼……此人冷淡、古板,脾气特别倔……莫里森说他见到叶上’无畏号’时,认为此人很有教养,说话声音也很低。还说他看得很开,吃喝都不愁,甚至开口问舰长:’敢问诸位是否将杀了我?’那舰长不假思索,一口向他保证说:’不会。’”

《伦敦新闻画报》上根据照片绘制的叶名琛肖像版画

被掳后的叶名琛

被掳后的叶名琛,明显脸瘦了,以上是目前仅见的两张叶名琛照片

《伦敦新闻画报》上叶名琛被抓获的现场

叶名琛坐着轿子中被送往“无畏号”

叶名琛能在18岁便中贡生,此后在仕途上平步青云,说明他有一定水平,但他向咸丰皇帝谎报军情,报喜不报忧又让人生恨。这是他的为官之道,没有“公仆”观念,为了自己的仕途只要主子满意就行,最后令中央政府贻误处理问题的时机,自己花翎也被洋兵拔了,身死异乡。只为捏着自己顶戴的人负责的官场传统遗毒一百多年,到现在也不鲜见。

张荫桓与朝鲜遣使事件

在2017年4月15日的前一天,我的微信朋友圈满眼都是“朝鲜战争!”、“东北大米以后没法吃了”、“要不要离京去新疆、西藏避难”之类的话。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朝中社在13日的报道中称:朝鲜外务省警告美国不要轻举妄动,否则将遭到朝鲜式的报复打击。朝鲜外务省裁军与和平研究所发言人当天还发表谈话称,如果美国敢轻举妄动,朝鲜会以朝鲜式报复打击,在敌对势力头顶降下“核雷轰和惩罚的闪电”,让其尝尝“真正战争的味道”。好怕怕!虽然朝鲜已经拥有核武器,但从众所周知的其导弹发射成功率看,“核雷轰和惩罚的闪电”应该到不了美国,可能最倒霉的就是周边几个国家,特别是与其有鲜血凝成友谊的中国。朝鲜《劳动新闻》曾发表评论文章称“爱讲究体面和名分的一些大国也屈服于美国的卑劣强迫和要求,甚至对一文不值的亲美婊子苟同”,谁都看得出来中国就是这里“一些大国”之一。实际上到24号的85周年“建军节”过完,也没见朝鲜放“大炮仗”,仅仅是组织了300-400门远程火炮在江原道元山一带进行了齐射,名曰“火力演习”。全世界都在看,都知道了朝鲜这些拙劣的外交伎俩。这些很令人不齿的手段在他们可谓历史悠久,130年前的“遣使赴美事件”就和中国玩儿了这么一出。

这个事情大体是这样的:1882年5月22日,朝美两国在济物浦签署《朝美修好条约》,次年美国开始向朝鲜派驻大使,也开始向朝鲜“输出”价值观,向朝野上下灌输平等、独立和自由的思想,年轻的皇帝李熙热血沸腾。1883年7月李熙派了闵泳翊为首的“报聘团”去美国,闵到美国一看就惊了,他在归国后对美国驻朝公使福特说:“我从黑暗界去到光明界,又从光明界回到黑暗界。我将走的路尚不明确,希望美国指明。”在内部和外部势力的影响下,国王李熙决定向美国派全权大使。但问题就来了,在中国看来,朝鲜作为藩属国不可能在国际上有与自己平等的地位,而在朝鲜看来,美国都把我看作独立国家且派驻大使,我自然也要对等地向美国派驻大使。朝鲜追求民族独立自主的心情完全可以理解,但是基于地缘和国情,朝鲜在当时根本没有和周边大国平起平坐的实力。之前一直向中国朝贡,是因为周边其他国家都不强,后来中国变弱了,俄国、日本都起来了,都惦记朝鲜这块肉,他势必要找个新靠山,这时美国来了,朝鲜上层也看到了美国的强大,于是就要抱美国的大腿。1887年7月14日,李熙任命朴定阳为驻美全权公使,8月11日照会“驻扎朝鲜总理交涉通商事宜大臣”袁世凯,袁立刻电告北洋大臣李鸿章,李鸿章代表清政府对朝鲜软硬兼施,阻止遣使美国,但在美国人的怂恿下,李熙也看到“清素畏洋,我派使结洋,清必畏我。北洋电必虚吓,计断无虑”。清政府当时真是弱啊,一下就被朝鲜看到底裤。最后清政府没办法,对朝鲜说你要派全权公使去国外也行,但要有三条规矩,即“一、韩使初至各国,应先赴中国使馆具报,请由中国钦差挈同赴外部,以后即不拘定。二、遇有朝会公宴、酬酢交际,韩国应随中国钦差之后。三、交涉大事关系紧要者,韩使应先密商中国钦差核示。此皆属邦分内应行之体制,与各国无干,各国不能过问。”并电令袁世凯先行“转达国王,务饬使臣遵办”,史称“三端”,李熙接受了,而且是阳奉阴违的接受了。换位思考一下,这三端对一心要分家单干的朝鲜国王来说肯定是不愿遵守的。11月12日,朴定阳一行先乘美国军舰去日本横滨,又转乘英国客轮“远洋号”,于1888年1月1日抵达旧金山,9日抵达华盛顿。朴定阳一行到美京后,没有遵照“三端”先去拜访大清国驻美公使张荫桓,而是先向美总统克利夫兰递交了国书,并施跪拜礼,然后才派参赞和翻译去中国驻美使馆投了衔版。“跪拜”在亚洲文化是大礼,向美国总统跪拜也就意味着不认中国爹改认美国爹了。后来张荫桓问他为什么不遵守“三端”,朴说我出国前没收到这个文件啊,其实李熙早就承认给过文件了,说明朴定阳是故意撒谎。后来朝鲜政府受不了清政府的诘难,就把朴定阳撤回了,但朴没有直接回国,托病躲在日本,后来悄悄潜回国,昼伏夜出,就是怕清政府问罪,实际上这一切都是遵照李熙的指示。如果站在朝鲜的立场,当然要支持民族独立,但独立不是打嘴炮,胳膊不粗只能是当小弟的命。1895年的《洪范十四条》后朝鲜倒是宣布结束与中国的藩属关系了,独立了,可很快就被日本灭了国,这时候喊中国爹、美国爹都没用。

 朝鲜国王李熙,1883-1884年,鲁越摄

美国驻朝鲜使馆,院中站立者右二是第一任美驻朝大使福特,1883-1884年,鲁越摄

从左至右分别是美国海军上尉梅森、闵泳翊、鲁越、闵泳翊的秘书徐光范、范英植、美国海军少尉福克。洪英植在甲申政变中被朝鲜士兵剁成肉酱;徐光范在甲申政变后逃亡美国,并入美国籍,后回国参政,最后在美国死于肺病。

闵泳翊,朝鲜后期的外戚权臣,闵妃集团的重要人物,在甲申政变时险些身亡,晚年流亡上海潜心书画艺术。

朝鲜报聘团成员合影,坐着左一为鲁越,左二是副使洪英植,左三正使闵泳翊,左四是闵泳翊的秘书徐光范,左五是在朝鲜海关任职的中国人吴礼堂,站立者左二是日本人宫冈恒次郎,闵泳翊把要翻译的话告诉宫冈,然后懂英语的宫冈再翻译给鲁越,鲁越再去对外交流。鲁越回美国后成为著名的天文学家,专注研究海王星外侧的未知行星,促成发现冥王星。

美国人德尼,曾任美驻天津领事、驻上海总领事等职,和李鸿章关系密切,也是向朝鲜灌输独立自由思想的主力。

首任朝鲜驻美公使朴定阳

朝鲜首任驻美使团成员,前排从左至右分别为:书记官李商在、参赞李完用、正使朴定阳、翻译官李采渊、书记官李夏荣。

朝鲜驻美使馆,位于现在华盛顿洛根圆环15号,1891年11月28日花费2.5万美元购入。在朝鲜被日本侵吞后,1910年日本政府将这栋建筑以5美元购入,又以10美元的价格卖给美国人。2012年10月18日韩国政府将这栋楼房回购,作为韩国海外近代文化遗产。

朝鲜驻美使馆内景

张荫桓作为大清国驻美公使,完整经历了“朝鲜遣使事件”的美国部分,在他的日记中前后共有45天的内容提到这件事。张荫桓作为职业外交官,看待这件事自然是站在清政府的立场上,他首先是对朴定阳没有遵守“三端”,即没有首先到他那里拜码头而是直接去给美国总统递了国书表示不满,但也明确地认识到韩使已来,对方不主动上门自己又不能“先施”,“势乘骑虎”。毕竟自己还是代表宗主国,张荫桓给予了韩使必要的帮助,比如和国务卿叭夏打招呼,“为韩使先容”,给他们时宪书和各国驻美公使联络方式等等。可朴定阳在美国的一言一行一点儿都不光明正大,在张荫桓看来都十分猥琐,不遵礼数,比如去见他的时候没有穿公服,应该穿便衣出席的外交活动却穿公服,该穿公服出席活动的时候又穿便服。李夏荣当代办的时候出席美方宴会还带了两个女伴,“见其携两妇,装饰甚陋,宜西人指摘耳”。朴定阳和张荫桓每次都是笔谈,然后又让参赞抄写谈话记录,还故意删去会显得不平等的内容,张说朴“笔端总涉机锋,貌似和平,心则狡狯”,还说“以其藩属而推诚指导,然其不足与为善,则已见一斑矣。款客茶酒一循西俗,所居又极寒俭,殊无谓矣”,张荫桓觉得自己的好意都被当作了驴肝肺。张荫桓还建议朴定阳此行要留心观察,向美国学习先进经验,拓展商务,比如带国内的铁矿石过来让美国工程师检验一下看哪里适合开矿,或者看看本国有什么样的商品适合输出到美国,结果韩使说他们一心就是要“制造军器”,和今日之朝鲜何其相像啊。作为国家领导人,带领国民走向独立自主是应该的,但也要让老百姓都能吃饱肚子啊,光一味玩儿虚的,弄些面子活儿,打肿脸充胖子,然后遍地饿殍,那就是罪人了。

皇帝的农具

谷雨已过,小朋友今年春天种下的马齿苋、万寿菊、矮向日葵、凤仙花、牵牛花都长势喜人,甚至孩儿他妈在市场买的一小盆草莓也结出了三枚果实。孩子对植物也有了新的认识,知道被子植物、裸子植物、蕨类和苔藓的分别,这些都是在幼儿园里学到的。在我们这样一个“农业大国”,谈论种植似乎只局限在花花草草上了。孩子在幼儿园的一个好朋友L老家在安徽滁州,那天接孩子遇到L的爷爷还说起,带孩子回老家想让孩子见识一下养鸡养牛养羊,结果一样都没看到。我也听朋友说在他四川老家,农村里很多人都已经不种地了,地要么荒着,要么租给山东人和河南人种菜。新闻里说现在中国人口已经超过14亿,这么多人要吃饭,到底都是谁在种粮食?祭祀最早教民耕种的农神先农,这种仪式从周朝开始一直延续到清朝,在清代其最重要的一个环节就是仲春亥日的籍田礼,即皇帝亲耕,以示重农。介绍籍田礼的文章很多,但是几乎没有人写过皇帝的农具,这些皇帝专用的家伙什又是什么样的呢?

要说家伙什,就要先说清代皇帝行籍田礼的先农坛。先农坛里有皇帝的一亩三分地;有观耕台;有储藏农具的地方(神库);有晒谷子的地方(收谷亭);存储粮食的地方(神仓);换衣服的地方(俱服殿);祭祀的地方(宰牲亭)等等等等。也就是说要想看到皇帝用的农具,就得去先农坛。1860年以后,随着在京外国人的增多,那些过去绝不允许外人踏足的禁地好多都开放了,这为留下皇帝农具的影像创造了条件。据我所知,最早的先农坛照片摄于1870年代早期,其中就包括一张农具的合影。到了1900年,八国联军占领了北京城,美军的查飞将军把总部安到先农坛,随军摄影师便有了把先农坛内内外外角角落落的地方都拍了个遍,于是,又有了两张这些农具的合影,算是给我们留下很具体的图像档案。按说皇帝用于亲耕的这些工具应该是符合一定礼制,但很奇怪,我还没有看到专门介绍这些农具的典籍。

我所见最早的先农坛照片,可见收谷亭摆着几件皇帝的农具,1870年代早期

1900年的一张收谷亭照片,亭内西北角柱子上倚靠了几件农具

展现农具最清楚的一张照片,1900年

要弄清这些农具,好在有元代的《王祯农书》,其中“农器图谱”一节有当时中国主要农具的详细介绍,图文对照,大体可以辨认出来,按照图中编号的顺序,应该是这样:

1,扁担

2,犁+耕槃:“犁,利也,利则发土,绝草根也”,犁上铁链另一端的是耕槃,“驾犁具也。”

3,铁杴:“臿属,但其首方阔,柄无短拐,此与锹臿异也。”

4,耰:“槌块器……首如木椎,柄长四尺,可以平田畴,击块壤。”

5,铁搭:“四齿或六齿,其齿锐而微钩,似杷非杷……就带圆銎,以受直柄。柄长四尺。”

6,可能是某种容积量器。

7,劳:“劳,无齿耙也,但耙梃之间用条木编之以摩田也……凡以耕耙欲受种之地,非劳不可。”

8,籭:“竹器,内方外圆,用筛谷物。”

9,牛轭:“服牛具也”。

10,杈:“箝禾具也,楺木为之,通长五尺,上作三股,长可二尺,上一股微短,皆形如弯角,以箝取禾也。”

11,禾担:“负禾具也,其长五尺五寸。”

《王祯农书》中记录的农具尺寸可能是元代的标准,也许到了清代就不一样了,但大体比例应该变化不大。从照片来看,这些农具的木质部分应该都涂有朱漆,犁上刻的花纹可能涂了金漆。至于6,是我的猜测,因为这样的尺寸和形状作水桶似乎不合适;播种时装种子的容器叫“青箱”,这种筒形器称“箱”似乎不合适。不管怎样,容留军队对先农坛是破坏性的,庚子之后似乎就再没有这些农具的照片了。

扬州五亭桥和白塔

早上还没睁眼,就听见外面呜呜的风声。一夜的大风,天吹蓝了。

可是我想去扬州。

李白说“烟花三月下扬州”,三月份都快要结束了,不去扬州要去哪里呢?!

去扬州,一定要去瘦西湖。瘦西湖原称保障湖,系历代城濠连缀而成,其水源又与大运河相通。乾隆元年,杭州诗人汪沆慕来这里游览,看到扬州商业的繁荣,觉得这里像杭州一样“也是销金一锅子”,指保障湖“应唤作瘦西湖”。后来扬州的盐商疏浚湖水,又在周边新建了很多附属建筑,使这一代成为著名的“旅游区”。跨瘦西湖有一座五亭桥,系清乾隆二十二年,巡盐御史高恒挟两淮盐业重资所筑。桥下工字形石台,“桥洞正侧凡十有五”,台上四翼及中间各建一亭,并有廊相连,造型独特,富江南之秀。有说法此桥在咸丰年间毁于战火,直到民国二十二年方才重建。此说不确。从现在的图像资料看,至少在1880年代桥、亭都还保存完好。民国二十二年确实有过重建,因为1920年代有仅余石台的照片。

乾隆年间《扬州画舫录》中的五亭桥和莲性寺

我所见最早的五亭桥照片,1880年代

1915年的五亭桥

登上五亭桥极目而南,可见白塔耸峙,即莲性寺塔。莲性寺始建于隋唐年间,原称法海寺,元代重建,康熙皇帝在清康熙四十四年南巡时赐名莲性寺。塔于清代由两淮盐业商总江春集资营建,有五十三级石阶通往塔下须弥座,塔身通白苗条,覆钵状,南向辟一壸门拱白衣大士造像。十三天上有金顶华盖,缀青铜璎珞,塔顶宝瓶状。我所见莲性寺白塔最早的照片同样拍摄于1880年代,周边建筑已经毁于咸丰年间的太平天国之乱,仅有“一枝孤塔”。

我所见最早的莲性寺白塔照片,1880年代

破败不堪的莲性寺白塔,金轮宝盖、璎珞、石栏杆都残毁了,1915年

张荫桓笔下的总统婚礼

在美国这样的民主国家参加竞选,小到选镇长大到选总统,所有的竞选人都要置于拥有选票的公民的显微镜下被仔细研究一番,就像马克吐温笔下的“竞选州长”一样,人生几乎不能有任何污点,否则会成为媒体消费对象。比如去年的美国第45任总统选举,媒体对川普的攻击一度直奔下三路,即使到今天川普已经走马上任,仍有媒体对他表示不满。人人都有一颗八卦的心,老百姓就是喜欢消费权贵、精英、名人的宫闱故事。川普并不是第一位因私生活被美国民众消费的总统,第22任美国总统克利夫兰在竞选期间就被对手指责私生活糜烂,说他于纽约州水牛城执业律师事务所时与一位名叫玛丽亚·克罗夫兹·哈尔平(Maria Crofts Halpin)的女子育有一私生子,还找人证明他在1874年为私生子付过赡养费,在当时这是严重的道德指控,是人品污点。不过作为单身汉,与女性交往其实很正常,且事后证明该女子同时与多名男子交往,其中还包括克利夫兰的朋友及律所合伙人奥斯卡·福尔松(Oscar Folsom),孩子并不一定是克利夫兰的,因为自己是这些人里唯一单身汉才他认下此事。

1884年9月27日克利夫兰竞选总统时媒体刊出的关于其“私生子”的讽刺漫画

可能正是由于这些“丑闻”,所以克利夫兰在1886年结婚的时候非常低调,没有盛大的婚礼仪式。尽管如此,“尽职”的美国媒体还是做了很详细的报道,比如6月2日的《上加州日报》(The Daily Alta California)就刊载了新娘从纽约出发乘火车去华盛顿的详细行程,详细到考证了新娘拿的一把有亮红色边雨伞的来历,是在她祖父去世前从伦敦买的。报道中还提到与新娘同乘一辆火车的有大清国驻美公使张荫桓和他的随从。很巧,这天张荫桓在日记里也提到了这件事情:“子初就枕,闻胡琴声甚清越,美总统夫人即在后车,有援乐以娱之者。”当然,美总统大婚的消息不可能在新娘出发去华盛顿时才公布,也就是说作为驻美外交官的张荫桓肯定早就知道了,不过这样的大事他却是以这样的方式在婚礼的前一天才提到。尽管总统夫妇刻意低调,但各国公使的礼数还是要有的。因为总统婚礼除了双方家属几乎没请什么人,所以驻美公使团是公推了任职最久的葡萄牙公使为代表往贺,张荫桓在日记中说:“葡萄牙公使以美总统婚事集议致贺,各使咸集,公推葡使一人持公函往贺。”除此之外,张荫桓还打听到“美总统婚事,闻英德诸国皆电贺,询之英德两使而信”,因此“电达总署,请旨遵行。”可笑的是,这么重要的事情,张荫桓的请示在5天后才得到总署的答复,张荫桓遂“奉电旨致贺美总统婚礼告成。恭录照会外部转奏。”美国言论自由,对于总统老夫少妻的搭配(新郎时年49岁,新娘21岁)少不了调侃,张荫桓在日记中说:“美总统行年五十,初纳少妇,国内新闻纸辙辙揶揄之,结缡之夕即偕游山水,意在避嚣,故外部概不知会。”老夫少妻在当时的中国应该算是普遍的,所以张荫桓并没有像美国人那么敏感,也没有多评论。就好像现在美国反对川普的声音变弱一样,克利夫兰婚后就没人说那位年轻的第一夫人了,反而很喜欢这位年轻美丽有活力有教养的白宫女主人,在1887年费城建城一百周年的游行大会上,费城民众专为等待一睹第一夫人的风采,并掷帽欢呼,出席此次活动的张荫桓在日记里说:“申初总统回寓,叭夏随行,马队前导拥总统入门后,观者仍不散,跂候总统夫人至乃掷帽欢呼致敬,声如雷动。”

1887年9月16日费城建城一百周年游行庆典现场,张荫桓也出席了这次活动

纽约一家照相馆制作的总统夫妇心形头像合影

画报上的克利夫兰总统夫妇在白宫版画

说到这位第一夫人也颇传奇。弗兰西斯·福尔松(Frances Clara Folsom, 1864 -1947)出生在纽约州的水牛城,是前面提到的那位奥斯卡·福尔松的女儿,因此克利夫兰在弗兰西斯很小的时候就见过她了,还给她买过玩具。1875年奥斯卡·福尔松在一场车祸中不幸丧生,因生前没有留下遗嘱,因此法院指定克利夫兰监管他家的财产,这为未来的总统夫妇创造了更多接触的机会。在弗兰西斯从纽约威尔斯女子学院毕业后,征得了弗兰西斯母亲的同意,两人很快便订婚了,并直到婚礼前五天才向外界宣布。婚后,弗兰西斯就扮演起白宫女主人的角色,除了管理白宫家里的事务,还经常要组织宴会接见外国公使,张荫桓在日记中就多次提到“往见总统夫人”。作为第一夫人,弗兰西斯还创下多个目前无人超越的第一,比如她是最年轻的第一夫人;是第一位在白宫内举行婚礼的总统夫人,其婚礼地点在白宫的蓝厅,也就是张荫桓递交国书的地方;她是第一个在白宫内诞下孩子的第一夫人。坊间还有一个传说:1889年克利夫兰的总统任期结束后,在弗兰西斯离开白宫前对白宫的工作人员说:“你们要好好爱护这里,我还会回来的!”果然,四年后,即1893年克利夫兰再次获选美国总统,弗兰西斯再次成为第一夫人,她也是唯一一位两次成为第一夫人的女性。

弗兰西斯·福尔松肖像

数量极少的克利夫兰婚礼邀请函及他写给邮政总长维拉斯邀请他出席婚礼的亲笔信

为克利夫兰总统婚礼布置的白宫蓝厅

画报上的克利夫兰结婚现场

弗兰西斯的故事并未因离开白宫而结束。1908年克利夫兰去世后,弗兰西斯定居新泽西州的普林斯顿,五年后嫁给了她母校威尔斯女子学院的考古学教授托马斯·普瑞斯顿,使她成为第一位再婚的第一夫人。不过在1947年她去世后,仍然被葬在第一任丈夫、前总统克利夫兰的墓旁。

张荫桓与格兰特一家

张荫桓任驻外公使期间,据其日记统计,交往最频繁最深入的美国人当属前总统格兰特一家。

尤利西斯·格兰特(Ulysses Simpson Grant, 1822-1885)出生于美国俄亥俄州,1843年毕业于西点军校,在参加完美墨战争后于1854年退役。1861年南北战争爆发后加入北军,在整个战争中以指挥果断、主动进攻出名,战功显赫,1864年起任联邦军总司令,并于1865年接收了李将军的投降,结束了南北战争。1868年格兰特因其在战争中的表现获选成为第18任美国总统,并于四年后连任。1877年卸任后偕妻子环球旅行,在中国于天津拜会了时任直隶总督的李鸿章。1885年因肺癌去世。

格兰特将军肖像,1860年代

第一次在日记中提到格兰特一家是在张荫桓抵美一个多月后,即光绪十二年四月二十六日己丑(1886年5月29日),他写道:“为美前总统格兰忒合窆周岁之期,偕震东赴鸟约,晡时抵埠,即驻领事署。晚饭后往访格总统之家,存问其妻子。其妻老病侵寻,犹期期中国强盛为念,力劝速开铁路通火车,宜筹虑周远,控制邻国,持论宏通。其子当前年中法构兵时屡欲赴华投效,为部例所阻,至今言之犹有馀慨。复出示格总统战功政绩各图,又详述李傅相见待之厚。”这也是张荫桓初次抵纽约,5月30日的《纽约时报》也刊登了这一消息,说张荫桓只带着一名翻译梁诚(Chung-Tong,即震东,梁诚的字)乘火车自华盛顿来,下午5:22分到站(晡时),纽约领事易学灏(Yee-Show-How)和副领事罗绪龄(Loo-Yuk-Lin)以及领馆的众官员在车站迎接,随即前往西9街26号的中国领事馆。在与领馆同仁聚餐后,于晚上8点拜访了格兰特总统的长子,并计划星期一上午出席纪念格兰特总统的活动。

格兰特将军幼子杰西、格兰特将军夫人朱丽娅、女儿奈丽合影,1860年代

格兰特的墓园位于纽约曼哈顿区西北部的高地上,濒临哈得逊河的河滨公园北端。最初只是一个临时停放地,在格兰特去世12年后,也就是1897年4月17日,在那里修建了格兰特将军纪念堂,是一座非常肃穆的建筑。格兰特夫妇的棺椁并列放置在地下一层,抬头可以望见纪念堂高大的穹顶。在纪念堂的后面有一块铁栏杆围起来的绿地,里面种着几棵树,其中有李鸿章在1897年请驻美公使杨儒代为种植的银杏树,以纪念两人的友谊,并在地上置有一铜牌,上面的文字中英对照,中文写的是:大清光绪二十有三年,岁在丁酉,孟夏初吉,太子太傅、文华殿大学士、一等肃毅伯合肥李鸿章,敬为大美国前伯理玺天德葛兰脱墓道种树,用志景慕。出使大臣二品衔,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铁岭杨儒谨题。我在2013年访美期间特意去寻访这座古迹,准备拨开挡住铜牌的树叶拍照时,一位公园管理员正好开车路过,警告我当心,有一种三片叶子的草是毒葛,皮肤接触后会红肿瘙痒,还热心地向我介绍李鸿章和格兰特的友谊及种树的故事。

2013年9月我参观了格兰特将军纪念堂

格兰特将军夫妇的棺椁在地下一层

抬头可见纪念堂高大穹顶

李鸿章在格兰特墓植树的纪念铜牌

1900年的格兰特将军纪念堂

纪念堂紧邻哈德逊河,1900年代

张荫桓去纽约参加的是格兰特将军去世一周年的纪念活动,他在5月31日的日记中记述了当时的情景:“各城水陆军兵列队至格总统墓致敬,军容甚整。其伤病不能行,乘车以往者,皆格总统旧同袍也。有西妇年六十馀,戎装乘马,控纵自如,亦曾随格总统共患难者,海外女云台宜首屈一指。各队旗帜间有军中旧物,经炮子枪弹洞穿如网,亦高举以助游观,使国人知战阵之劳苦也。午后至格总统墓,赙以鲜花。车马杂遝,鼓乐喧阗,会者约二十三万人。墓碣纯用白石,制度质朴,前临海汊,轮帆赴会之人往来络绎,日晡仍未尽散。”他还说尽管外国人不懂堪舆,不过这里的风水很好,“遂环绕登眺一周,西人不谙堪舆之说,往往暗合,观于格总统坟茔堂局之佳,四面环拱之妙,虽不谈风水者,亦嘉其地也。”格兰特将军死于肺癌,世人多疑与他喜欢抽烟有关,张荫桓还在日记中写了一段他听来的故事:“退位后因乃郎银行倒盘,焦灼至病,又性嗜吕宋烟,日夕呼吸,中既沸郁,烟火爇之,遂至喉烂而死。国人谈遗事者谓格总统曾乘火车失险,从窗口跳出,犹含吕宋烟。”这里说的“因乃郎银行倒盘”,是指格兰特总统在退休后,他的二儿子小尤利西斯·格兰特和一个叫华特(Ferdinand Ward)的人在华尔街成立了一间投资公司,并说服格兰特将军把存款都投资到公司上面,结果华特涉嫌欺诈被抓,公司倒闭,害得格兰特将军晚年的经济捉襟见肘,也损害了他的身体。

1886年5月31日在纽约的游行活动

同上

同上

同上

同上

导致格兰特将军晚年贫困的小二儿子小尤利西斯·格兰特

格兰特将军生前手不离烟,这是他遗落在旧金山豪斯沃斯照相馆的一截卷烟

格兰特将军的葬礼仪式,1885年

格兰特将军的临时墓穴,1885年

张荫桓在美三年,每年格兰特将军的纪念活动他都会有所表示,即使不能亲到,也要委托驻纽约领事送花,比如1887年7月3日他没法抽身去纽约便“饬希梁代傅相与余赙赠格总统鲜花,鸟约新闻纸并夸颂。”还有1888年5月30日“格总统墓祭之期,今总统亦至,水陆军兵列队游行,此坟已属之美廷,略如中国置官守冢之意。日报盛述赙花之典,以中国公使为最,足征邦交云。”他去格兰特将军家拜访也非常频繁,甚至是一有机会就去,比如“至格总统府一谈”、“竟日危坐殊惫,格总统之冢妇在坐,往与一周旋即返”、“天日暄美,访格总统家,晤其子妇,知格夫人尚健”、“午后赴格总统家茶话”等等,1888年要去秘鲁之前(5月17日),还特意去格兰特总统家告别。

张荫桓也很关心格兰特总统的长子弗雷德里克·格兰特。格兰特将军总共有三子一女,其中长子的名字取自格兰特将军的岳父,而他的二儿子名字则和格兰特一样。1883年中法战争爆发后,费雷德里克一心想去中国投效,后来因为美国法律不允许而未成,后来仍然想去参加中国军队,甚至找张荫桓帮忙想办法,张荫桓给国内去了一封信,得到的答复还是不同意。费雷德里克还去找张荫桓商量中国进步的大计,提出发展铁路和银行是要务。后来又传出美政府有意让弗雷德里克出任驻华公使的职务,张荫桓还很为他高兴,结果最后又被指定为美驻奥匈帝国大使。弗雷德里克还曾送给张荫桓一个枕头,可能是他知道张荫桓经常失眠,为此张很感激,还礼四瓶茶叶,他在日记中写道:“归寓适格总统之子远寄方枕一枚,即储此香屑,上绣数字,谓此枕之可得美睡且清头目,答以老君眉茶叶四瓶。”

在奥匈帝国任驻美大使期间的弗雷德里克·格兰特(中)

张荫桓和格兰特一家的交往随着弗雷德里克一家去奥匈帝国赴任而终止,他在光绪十五年己丑七月初九(1889年8月5日)的日记中惆怅地写下:“访格总统家,已全赴奥国矣。”

百贾和伯驾

1886年4月29日,张荫桓在白宫向时任美总统克利夫兰递交的了国书,自此算是正式上任大清国驻美公使了。这一天对张荫桓来说是大日子,他在日记里写道:“未初偕希九、仲兰、震东、洋员柏立赍国书至美外部,晤该部大臣叭夏,同往美宫。于是始与叭夏相见,词色甚和,谓太平洋滨商务从此可以展拓。旋诣美宫,荔秋日记所谓蔚蓝宫也,坐候片刻,美总统企俚扶轮出见,免冠植立点首,外部叭夏旁侍,余率从官点首答之。行稍近乃宣颂词,震东翻译一遍,随将国书敬递,总统接收后即交叭夏捧持,自探夹囊取颂词宣读一遍,彼此握手而退。”外部大臣叭夏即国务卿托马斯·巴雅徳(Thomas Francis Bayard, 1828-1898),“企俚扶轮”即克利夫兰(Stephen Grover Cleveland, 1837 -1908)。“蔚蓝宫”即白宫的蓝厅(blue room),是白宫中承担接待工作的房间,正如张荫桓在日记中所写的,1878年陈兰彬(荔秋)也是在这里向美国总统递交了国书。顺便一说,网上说蓝厅的称呼来自肯尼迪夫人杰奎琳的装修,此说谬,早在1837年蓝厅就定名了。

时任美国务卿叭夏

时任美国总统克利夫兰

十九世纪末的白宫蓝厅,上色立体照片

在抵达华盛顿后递交国书之前,所有的商务活动张荫桓都以“未谒总统不便与会”为由推掉了,而在此之后便接连是各种工作上的会晤,应接不暇。然而,他在工作之余以个人身份抽空去拜访了一个美国人,可见这个美国人的重要,他也和中国有很深的渊源。

张荫桓在光绪十二年丙戌四月初二日(1886年5月5日)的日记中写道:“申初答拜百贾,年八十一矣,客粤最久,以医为业,叶崑臣之役确在行间。此时归老故乡,不谈往事。座中悬前粤抚黄石琴小照,又什藏故粤督耆介春画像,陈设器物多粤中佳制,厅外悬陈副宪映像,亦旧识云。”这位“百贾”现在一般译作伯驾,即彼得·帕克(Peter Parker, 1804-1888),对你没看错,蜘蛛侠和他同名同姓。伯驾在1834年获得耶鲁大学医学院博士学位后,随即进入神学院并得到去往中国传教的委派,担任一名医疗传教士。 1835年11月,他先在外国人驻地开了一间药房,开始为中国病人看病,他主治的大部分是眼疾和肿瘤。后来他的药房扩展而成一家眼科医院,名博济医院,即广州眼科医院的前身。第一次鸦片战争期间伯驾曾短暂回美,1842年返华后继续行医,并在1844年参与中美《望厦条约》的谈判和签订,1847年被委任为美国驻华代办,1855年转为美国驻华公使。1857年伯驾因健康原因辞职回国,定居华盛顿,1888年去世。伯驾回国后,在1860年搬到拉斐特广场西南角的一座红砖楼中,与白宫斜对角,这座楼依然健在。

伯驾肖像,马修·布莱迪摄,约1860-1865年间

伯驾在广州指导自己的助手为中国人看眼疾,布面油画,林呱绘,1840年代

伯驾在华盛顿居所的现状

张荫桓在日记中说的“叶崑臣”即当时的两广总督叶名琛,他在第二次鸦片战争中的表现和下场大家都耳熟能详。“前粤抚黄石琴”即时任广东巡抚黄恩彤(1801-1883),字石琴,山东宁阳人。1842年黄恩彤任江苏按察使期间,奉耆英、伊里布之命偕同侍卫咸龄登上停靠在江宁的英舰谈判,并随同签订《南京条约》;1843年升广东布政使,因成功阻止美国公使顾盛前往北京而获得朝廷嘉奖;1845年升广东巡抚,1849年乞养归里,1883年病逝。在中美《望厦条约》谈判期间,黄恩彤和伯驾分别是双方的谈判小组专门成员,两人有很多交往,所以伯驾会有黄恩彤的照片,并将其悬挂在家中。目前已知黄恩彤的照片是法国人于勒·埃及尔所摄,是他与两外两名官员合影的银版照片。不过埃及尔拍摄的银版照片并不适合悬挂,因为这种工艺的照片太娇气,挂不了多久可能图像就会消失了。因此说明黄恩彤在1857年伯驾回国之前肯定还拍过其他的肖像照,而且应该是湿版工艺,可惜我还没能见过实物。

1844年中法《黄埔条约》谈判期间于勒·埃及尔为黄恩彤拍摄的肖像,银版照片

张荫桓日记中提到的“陈副宪”即大清国首任驻美公使陈兰彬。他在1870年以太常寺正卿衔被任命为留美学生委员,于1872年率30名幼童赴美国留学;次年受命前往古巴调查华工情况,迫使西班牙当局于1877年签订《会订古巴华工条款》,对华工进行保护;1878年以宗人府丞衔被正式任命为驻美国、西班牙和秘鲁公使;1881年奉诏回国。因此他与伯驾也有交集,赠送照片也很正常。

陈兰彬肖像,1870年代

张荫桓在拜访伯驾家时提到的另一个人是“粤督耆介春”,即两广总督耆英(1787-1858)。耆英是宗室,属正蓝旗。生前几件最重要的工作就是签订中英《南京条约》、中美《望厦条约》、中法《黄埔条约》、中瑞《广州条约》。但这些外交“成就”在实现过程中充斥着小手段,最后他也栽到了这件事上。1858年英军占领广州期间在两广总督衙门搜获大量档案文件,内有耆英对英国的不恭言辞,导致中英谈判无法进行下去,最后咸丰帝大怒,赐其自尽了。耆英送给伯驾的画像在日记中没有描述,但是在中法《黄埔条约》谈判期间他也曾送给法使拉萼尼一幅画像,据法方参与谈判的伽利略在日记中说:“两位官员早上八点来到我家,他们带来一个长条盒子,里面有一张巨大的耆英肖像。这是一张画在白纸上的水彩画像,画被装裱在一幅巨大的黄色绸缎上,它被卷在一个小圆筒形的木轴上,然后被套在一个长长的黄色锦缎袋子里。画上的钦差大臣是坐着的,身披咖啡色的貂皮长袍,头戴一顶同样皮质的帽子,上面拖着只能般配补服的红色顶珠,肖像的背后写着耆英的各种头衔。”耆英算是最早和洋人深入打交道的宗室了,在“留影”这件事上很时髦,不仅有传统的设色纸本肖像,还是中国最早拍摄照片的人之一,此外还有定制的油画肖像。1851年,东印度海洋协会(East India Marine Society),也就是现在的美国迪美博物馆前身,在波士顿图书馆(Boston Athenæum)展出了5幅从广州带回的林呱绘制的油画肖像,其中一张标注为“Ke Yaing”,即耆英。

耆英画像,1840年代

1844年中法《黄埔条约》谈判期间于勒·埃及尔为耆英(前排右一)、拉萼尼(前排右二)、伽利略(后排右一)等人拍摄的合影,银版照片

林呱绘制的耆英油画像,1840年代

在张荫桓旅美期间的日记中,后来还几次提到伯驾。“老人百贾来晤,年八十六岁(此处误,应为八十二岁),尚能操华语,步履涩甚,少坐即辞,令震东(即梁诚,1903-1908年任驻美公使)掖之登车。”“午后答拜百贾……”“旋访老人百贾寓楼,出观前在粤中所治杂症各图约五六十幅,刊诸卷帙者又百十图,皆举极其难而撮刊之,得其医治而痊者尽五万馀人。现在行年八十二岁,步履少涩,上下楼其子绝不理会,余虑其蹉跌,屡语以扶侍,其子谓乃翁不乐相扶,西人父子之谊盖如是也。”这里所说的“在粤中所治杂症各图约五六十幅”即伯驾委托广州画家林呱绘制的一批他在华期间病人的油画,目前已知有110幅,86幅藏于耶鲁大学医学图书馆,23幅藏于伦敦盖伊医院的戈登博物馆,1幅藏于波士顿的康威图书馆。

林呱为伯驾绘制的病患油画像之一,1840年代

1888年1月10日,伯驾在家中病逝,张荫桓送花吊唁,他在这天的日记中写道:“美医百贾,年九十矣(此处误,应该是八十四),病殁于家,以其游最久,唁以鲜花。”

1886年中美之间的一次外交事件

1886年4月6日,也就是131年前,大清国驻美公使张荫桓乘坐东西方轮船公司的“盖尔人”号(Gaelic)抵达旧金山赴任,没想到还没下船就发生了一起严重的外交事件,一下子就让美国人都知道了这位新来的中国大使。

张荫桓肖像

张荫桓在1886年4月7日[注1]的日记中写道:“晨起抵金山口。领事欧阳明偕洋员傅烈秘、翻译欧阳赓、随员王国逊、郑鹏程来见。因约领事官至房舱,询金山近事,坐谈逾时。旋登柁楼晤傅烈秘各员。少顷,船亦泊岸。正在搬运行李,而税司黑假以索阅国书为词,阻碍登岸。当诘以税关无接阅国书之权,若欲展阅,须予我以能阅凭据,令傅烈秘与之辩论。适中华、三邑、冈州、阳和、合和、人和、昭一各会馆绅董来迎,遂下楼与晤,周旋甚久,而税司之见仍未销融。复告以迟迟不登岸,或原船回华,未尝不可,国书则断难给阅。税司知理不可夺,其总查官天年遂婉请登岸。即驱车就馆舍,寄榻九层楼。锦堂、傅烈秘仍来照料,因喻以税关如此无状,当往诘之。”旧金山海关的税司黑假不让张荫桓一行上岸,要看中国皇帝给美国大统领的国书来证明其身份。在张荫桓看来这是严重的外交事件,国书是给花旗国大统领看的,随便先展阅给一普通税司实在不平等,有损大清国的国体,自然怒了,要求旧金山领事馆的美国雇员傅烈秘和黑假“辩论”,结果好半天之后“税司之见仍未销融”,张荫桓更生气了,撂下一句话:大不了我原船回去,国书肯定不能给你看!最后总查官天年来打圆场,张荫桓一行才下船。即使到了酒店“九层楼”(the Palace Hotel,1875年落成,当时旧金山最豪华的酒店)仍然没消气,要领馆人员“往诘之”。

黑假肖像

1870年代的旧金山“九层楼”,即Palace Hotel,1906年着火后重建。张荫桓当时住在三楼

张荫桓说的“往诘之”并不只是让洋雇员去和黑假吵吵嘴罢了,他还为此函告负责外交的国务卿叭夏(Thomas Francis Bayard, 1828-1898),告了黑假和旧金山海关一状。这个黑假并不是一位普通的海关员工,他的经历也颇传奇。黑假(John Sharpenstein Hager, 1818-1890)出生于新泽西州的莫里斯敦,毕业于新泽西学院,也就是后来的普林斯顿大学。加州金矿热的时候他也跑去开矿,参与制定了1849年版的加州宪法;1852-1854年间在加州参议院任职;1855年被选为旧金山区的法官,直到到1861年去职;1865-1871年任职民主党参议员,是加州大学的校董,1885-1889年在旧金山海关担任负责征收关税的官员,直到1890年去世。有这样的经历,黑假自然不会以沉默应对诘问,他在报纸上公开为自己辩护。同时敏锐的美国媒体也注意到这一事件的炒作空间,除了事件发生地的加州,东海岸的《纽约时报》也隔空加入讨论。综合税司黑假、总查官天年(Wiley Jame Tinnin, 1829-1910)以及东西方轮船公司的负责人布莱恩(W.J. Bryan)的证词,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1886年3月20日,美国财政部收到国务院发来的一封信,通知说大清国新任公使张荫桓一行将于4月8日乘“盖尔人”号抵达旧金山,请海关免税放行,并给予照顾。3月23日,财政部将这封信的内容以电报的形式发给旧金山海关,税司黑假和总查官天年都看到了这份电报。但是没曾想,张荫桓一行乘坐的轮船比预计提前,4月6日凌晨3点就到了旧金山,停靠在恶魔岛(Alcatraz Island)附近。领事馆第一时间获悉张荫桓提前到的消息,但是没有人通知海关。上午7点检疫人员和船东登船,由于潮汐的原因,船未靠岸;上午9点,总查官天年和旧金山领事馆的洋员傅烈秘乘坐拖轮登船,与张荫桓相见;船在中午12点30分靠岸,傅烈秘要船东找人帮忙卸行李,同时码头这边也用电话通知黑假,说有一条船靠岸,乘客中有大清国的新任公使,黑假于是通过电话指示要先查验证件确定身份,再照相关规定入关,于是码头这边就要张荫桓出示能证明其身份的证件,比如护照。张荫桓说我们一行人的证件都已经提前发往美京华盛顿了。那有别的凭据吗?张荫桓说有我大清国皇帝给你们大统领的国书,不过锁在一个有封漆的盒子里,没到华盛顿不能拆,而且只能给你们大统领看,别人没资格拆阅。于是码头上的人又去给黑假打电话请示,黑假说护照都没有怎么证明你们的身份?不行!根据美国法律入关必须出示证件。黑假这话再传给张荫桓的时候他就怒了,国书断不可看,大不了我原船回去,大概拖了30多分钟,最后还是总查官天年拍板,同意张荫桓将乘客名单上的随行人员一一圈出,免检过关,张荫桓要了一张天年的名片,并邀请他去将下榻的酒店。在这次交涉中,与张荫桓同行的通判衔刘玉麟和候补县丞梁诚参与了翻译。

以现在的标准来看,张荫桓一行众人竟然都没有随身携带护照实在是匪夷所思,黑假在报纸上为自己辩护时也提到这点,并说德、俄、意大利等国的大使过关也是要出示护照的,只有中国人搞特殊。甚至有媒体批评张荫桓傲慢,揶揄他得在码头铺红毯才满意,后来这件事还上升到民主党和共和党的争论,民主党说中国人都玻璃心,办事不守规矩,共和党说民主党排华故意制造外交事端(黑假属民主党,当年排华法案的出台也是民主党最积极)。张荫桓从此也和黑假结了梁子,他在4月11日(美国时间4月10日)的日记中说:“返寓则税司黑假、总查官天年、铸银行商三人来见。黑假寒暄后,自言前日登岸时并无索阅国书之事,当系传话之讹,因船来甚速,未及迎迓,以致失礼,乞函致外部为之解铃。”尽管黑假一再“力言断无索阅(国书)之意”,但张荫桓仍然认为他“絮聒不休”,还刻薄地对黑假说“国书非尔所能阅,尔有命运当总统时接阅不迟”。后来张荫桓还五次提到黑假,都没好话。

当年美国媒体上关于此次事件的漫画:张荫桓拿着一张写有“抱怨”的厂清单,列了A、B、C、D、E等等好多条,正生气的逐条“抱怨”,跪在地上的是国务卿叭夏,他负责和张荫桓工作接口,中间是时任美国总统克利夫兰,左边是时任财政部长曼宁。左上角是当年下船时税司黑假“要看”国书的情形。

就这样,张荫桓作为大清国的公使,还没正式上任就已经引起了美国两党的大争论,成了美国的名人了。

注1:张荫桓在日记中解释了为什么自己的日记时间没有按照日期变更线减去一天。

合影里的大员

这张版画里的大员是谁?不止一位朋友问过我,之前我一直说不上来。很偶然的,看到几张照片,这个疑问大体有眉目了。

那张未知大员合影的版画

这张木刻版画应该出自一份西文画报,具体的出处我没有查到。大家之所以关心照片里的大员是谁,是因为照片的背景脱自约翰·汤姆逊1871年为总理衙门三位大臣(从左至右)沈桂芬、董恂、毛昶熙拍摄的合影。那次拍摄活动中,除了这三位大臣,汤姆逊还为主持总理衙门的恭亲王奕訢、文祥、宝鋆、成林等人拍了照片,也就是说,当时总理衙门的大员们都拍照了,所有的照片都和版画里的两人不合。从以上推测,版画里这两个人应该也是很重要官员吧,否则怎么会有这么一张“相”?

汤姆逊1871年秋拍摄的恭亲王奕訢

那一次汤姆逊为恭王拍的另一张照片

汤姆逊为沈桂芬、董恂、毛昶熙(从左至右)拍摄的合影

汤姆逊拍摄的沈桂芬单人照

汤姆逊拍摄的董恂单人照

汤姆逊拍摄的毛昶熙单人照

汤姆逊为成林、文祥、宝鋆(从左至右)拍摄的合影

汤姆逊拍摄的成林单人照

汤姆逊拍摄的文祥单人照

汤姆逊拍摄的宝鋆单人照

虽然摄影术在1839年就向世人公布,但是把照片准确、快速并低成本地印刷到纸上却还是个不好解决的技术难题,直到1873年汤姆逊的《中国与中国人影像》(Illustrations of China and its People)使用照相制版凹版印刷,才使得“印刷图片”这件事变得容易了(虽然印刷成本还是高)。在此之前(其实之后也持续了很久很久),特别是画报,印刷有时效性的问题,于是专业的画师们会根据照片制成比较精确的木刻版画,这样比较快捷,成本也低,只是不如照片那么逼真罢了。从这张版画的一些细节来看,素材一定是根据照片绘制的,只是没看到照片,也没有别的材料,不知道是谁。

我今天在整理保罗·尚皮翁的照片时,注意到记在他名下还有一组五张中国官员的照片。尚皮翁1864-1865年曾来华,拍摄了一些照片回去,风光照是比较常见的,偶有几张人物照也都是底层百姓(轿夫、乞丐、剃头匠),而这几张官员照我是第一次见,其中年轻的,没有蓄须的恭亲王奕訢最好认,另有文祥,他和恭王的这版照片都上过出版物,确认无误,再有就是董恂,看起来和七年后汤姆逊拍的照片没什么变化。最后两个人的照片就是用来绘制那张版画的素材。根据注释,版画中右边那位正脸的是恒祺,左边那位没有写,但是根据当时任职总理衙门的大员名单,结合其它照片,我觉得比较像宝鋆。虽然我对这个判断比较自信,但如果有文字档案佐证就算板上钉钉了。

尚皮翁1864年(左)和汤姆逊1871年(右)拍摄的恭王

尚皮翁1864年(左)和汤姆逊1871年(右)拍摄的文祥

尚皮翁1864年(左)和汤姆逊1871年(右)拍摄的董恂

尚皮翁1864年(左)和汤姆逊1871年(右)拍摄的宝鋆,我认为

开头那张版画和素材:1871年的背景和1864年的人像

都怪这位不知名的画师,把1864年拍摄的两张照片里的人物合成到1871年的背景里去,把观众都带到沟里去了,顺着1871年这个线索一辈子也认不出来这两个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