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6年4月6日,也就是131年前,大清国驻美公使张荫桓乘坐东西方轮船公司的“盖尔人”号(Gaelic)抵达旧金山赴任,没想到还没下船就发生了一起严重的外交事件,一下子就让美国人都知道了这位新来的中国大使。
张荫桓肖像
张荫桓在1886年4月7日[注1]的日记中写道:“晨起抵金山口。领事欧阳明偕洋员傅烈秘、翻译欧阳赓、随员王国逊、郑鹏程来见。因约领事官至房舱,询金山近事,坐谈逾时。旋登柁楼晤傅烈秘各员。少顷,船亦泊岸。正在搬运行李,而税司黑假以索阅国书为词,阻碍登岸。当诘以税关无接阅国书之权,若欲展阅,须予我以能阅凭据,令傅烈秘与之辩论。适中华、三邑、冈州、阳和、合和、人和、昭一各会馆绅董来迎,遂下楼与晤,周旋甚久,而税司之见仍未销融。复告以迟迟不登岸,或原船回华,未尝不可,国书则断难给阅。税司知理不可夺,其总查官天年遂婉请登岸。即驱车就馆舍,寄榻九层楼。锦堂、傅烈秘仍来照料,因喻以税关如此无状,当往诘之。”旧金山海关的税司黑假不让张荫桓一行上岸,要看中国皇帝给美国大统领的国书来证明其身份。在张荫桓看来这是严重的外交事件,国书是给花旗国大统领看的,随便先展阅给一普通税司实在不平等,有损大清国的国体,自然怒了,要求旧金山领事馆的美国雇员傅烈秘和黑假“辩论”,结果好半天之后“税司之见仍未销融”,张荫桓更生气了,撂下一句话:大不了我原船回去,国书肯定不能给你看!最后总查官天年来打圆场,张荫桓一行才下船。即使到了酒店“九层楼”(the Palace Hotel,1875年落成,当时旧金山最豪华的酒店)仍然没消气,要领馆人员“往诘之”。
黑假肖像
1870年代的旧金山“九层楼”,即Palace Hotel,1906年着火后重建。张荫桓当时住在三楼
张荫桓说的“往诘之”并不只是让洋雇员去和黑假吵吵嘴罢了,他还为此函告负责外交的国务卿叭夏(Thomas Francis Bayard, 1828-1898),告了黑假和旧金山海关一状。这个黑假并不是一位普通的海关员工,他的经历也颇传奇。黑假(John Sharpenstein Hager, 1818-1890)出生于新泽西州的莫里斯敦,毕业于新泽西学院,也就是后来的普林斯顿大学。加州金矿热的时候他也跑去开矿,参与制定了1849年版的加州宪法;1852-1854年间在加州参议院任职;1855年被选为旧金山区的法官,直到到1861年去职;1865-1871年任职民主党参议员,是加州大学的校董,1885-1889年在旧金山海关担任负责征收关税的官员,直到1890年去世。有这样的经历,黑假自然不会以沉默应对诘问,他在报纸上公开为自己辩护。同时敏锐的美国媒体也注意到这一事件的炒作空间,除了事件发生地的加州,东海岸的《纽约时报》也隔空加入讨论。综合税司黑假、总查官天年(Wiley Jame Tinnin, 1829-1910)以及东西方轮船公司的负责人布莱恩(W.J. Bryan)的证词,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1886年3月20日,美国财政部收到国务院发来的一封信,通知说大清国新任公使张荫桓一行将于4月8日乘“盖尔人”号抵达旧金山,请海关免税放行,并给予照顾。3月23日,财政部将这封信的内容以电报的形式发给旧金山海关,税司黑假和总查官天年都看到了这份电报。但是没曾想,张荫桓一行乘坐的轮船比预计提前,4月6日凌晨3点就到了旧金山,停靠在恶魔岛(Alcatraz Island)附近。领事馆第一时间获悉张荫桓提前到的消息,但是没有人通知海关。上午7点检疫人员和船东登船,由于潮汐的原因,船未靠岸;上午9点,总查官天年和旧金山领事馆的洋员傅烈秘乘坐拖轮登船,与张荫桓相见;船在中午12点30分靠岸,傅烈秘要船东找人帮忙卸行李,同时码头这边也用电话通知黑假,说有一条船靠岸,乘客中有大清国的新任公使,黑假于是通过电话指示要先查验证件确定身份,再照相关规定入关,于是码头这边就要张荫桓出示能证明其身份的证件,比如护照。张荫桓说我们一行人的证件都已经提前发往美京华盛顿了。那有别的凭据吗?张荫桓说有我大清国皇帝给你们大统领的国书,不过锁在一个有封漆的盒子里,没到华盛顿不能拆,而且只能给你们大统领看,别人没资格拆阅。于是码头上的人又去给黑假打电话请示,黑假说护照都没有怎么证明你们的身份?不行!根据美国法律入关必须出示证件。黑假这话再传给张荫桓的时候他就怒了,国书断不可看,大不了我原船回去,大概拖了30多分钟,最后还是总查官天年拍板,同意张荫桓将乘客名单上的随行人员一一圈出,免检过关,张荫桓要了一张天年的名片,并邀请他去将下榻的酒店。在这次交涉中,与张荫桓同行的通判衔刘玉麟和候补县丞梁诚参与了翻译。
以现在的标准来看,张荫桓一行众人竟然都没有随身携带护照实在是匪夷所思,黑假在报纸上为自己辩护时也提到这点,并说德、俄、意大利等国的大使过关也是要出示护照的,只有中国人搞特殊。甚至有媒体批评张荫桓傲慢,揶揄他得在码头铺红毯才满意,后来这件事还上升到民主党和共和党的争论,民主党说中国人都玻璃心,办事不守规矩,共和党说民主党排华故意制造外交事端(黑假属民主党,当年排华法案的出台也是民主党最积极)。张荫桓从此也和黑假结了梁子,他在4月11日(美国时间4月10日)的日记中说:“返寓则税司黑假、总查官天年、铸银行商三人来见。黑假寒暄后,自言前日登岸时并无索阅国书之事,当系传话之讹,因船来甚速,未及迎迓,以致失礼,乞函致外部为之解铃。”尽管黑假一再“力言断无索阅(国书)之意”,但张荫桓仍然认为他“絮聒不休”,还刻薄地对黑假说“国书非尔所能阅,尔有命运当总统时接阅不迟”。后来张荫桓还五次提到黑假,都没好话。
当年美国媒体上关于此次事件的漫画:张荫桓拿着一张写有“抱怨”的厂清单,列了A、B、C、D、E等等好多条,正生气的逐条“抱怨”,跪在地上的是国务卿叭夏,他负责和张荫桓工作接口,中间是时任美国总统克利夫兰,左边是时任财政部长曼宁。左上角是当年下船时税司黑假“要看”国书的情形。
就这样,张荫桓作为大清国的公使,还没正式上任就已经引起了美国两党的大争论,成了美国的名人了。
注1:张荫桓在日记中解释了为什么自己的日记时间没有按照日期变更线减去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