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照片的考证

有一张十九世纪拍摄的照片在网上流传了很久,但一直没有人指出照片的拍摄地点。照片是从高处拍摄,远景是一小段山体,几乎没有高大的树,从山脚一直延伸到近景是一大片断壁残垣。要考证这张照片所拍摄的具体地点有难度,因为确实没有什么标志性的景物可供参考,难以入手,甚至不好圈定大概的范围。我猜了几个地点,结合历史文献、老地图,以及前段时间经实地踏查后,终于可以确定照片的拍摄地点了。

就是这张照片

网上流行的这张照片,其源头都是洛杉矶艺术博物馆的收藏(以下简称L相册),[1]根据照片卡纸上的说明,拍摄地点位于华北,[2]确实也有一些媒体把这张照片当作曾经的北京来使用,只不过造成这片废墟的责任要么安到1860年英法联军头上,要么安到1900年八国联军头上,但同时要满足这样外观的山以及无论是1860年还是1900年被毁的废墟,在北京都找不到可匹配的地点。照片说明指出这是在“N. China”,但是山脚下的房子虽然只剩残墙,从地基上看不似北方的院落,倒是比较像南方的民居。和这张照片同处一本相册的其它照片,分别拍摄于北京、上海、苏州和杭州,因此我推测这张照片也可能是这四个城市的场景之一。用排除法,北京没有这样的地方,上海几乎可以说境内没有山,就只剩下苏、杭两座城市,但再细分就困难了,于是线索在这里中断了好几年。2009年的时候我在中国书店的拍卖会上看到了这张照片的另一个版本,[3]而且洗印时间比L相册中的那张还要早,这个版本的卡纸上有钢笔写的英文说明,指出照片拍摄的地点是杭州郊区,[4]那姑且可以先从杭州着手考查。

照片中的废墟是人祸造成的,还是天灾造成的?如果可以确定下来也是很有帮助的信息。L相册中其它的照片从各个方面都可以判断出来洗印时间很接近,涉及北京的几个地点我比较熟悉,推测拍摄时间也比较接近,至晚都是在1871年以前。在其中上海城门的照片[5]中,可以看到门口贴着的一张“松沪捐厘总局”的告示,落款时间是“同治伍年十月”,即1866年,这和从相纸、内容的推断大体相符,而这个时间,无论是在苏州还是杭州,造成如此大面积废墟的都只能是和清军与太平军交战有关。

上海城门前“松沪捐厘总局”的告示,落款的时间是“同治五年拾月”

太平军曾两次攻陷杭州城,第一次是为了影响清军的部署,以解天京之围。太平军从北向南而来,最初主要在城西面和南面活动,咸丰十年二月十九、二十等日(1860年3月11、12日)太平军抵达武林门后,“即在城外将武林、涌金、钱塘、清波各门外民房烧毁,火光澈天者三昼夜。”[6]之后“二十一、二十二等日,贼又自北而南,在正阳门外之万松等岭遍插旗帜,窥伺城中,并施放火箭,冀延烧民房,乘势攻入。”[7]杭州将军瑞昌的奏折里所说的“正阳门”即杭州城南侧的“凤山门”,至今仍有遗迹存在。老杭州城的西南角是城墙包裹进来的一部分山体,总体可称之为“吴山”,但每部分都有自己的名称,如伍公山、粮道山、金地山、云居山、紫阳山、七宝山都是在城内的部分,这部分城墙即从凤山门西侧,沿着大约现在肿瘤医院和浙江革命烈士纪念馆南侧往西,再沿着山体往北,万松岭即在南侧的城墙外。太平军在万松岭遍插旗帜,向城内施放火箭试图引起混乱,瑞昌用了一个“冀”字,说明那些火箭并没有造成火灾。二十七日(1860年3月17日)凌晨太平军是用炸药轰塌了清波门南侧的城墙才攻进了城,虽然瑞昌在奏折里说太平军攻进来后“汉城四面火起”,但也说“民人均已归顺”,没有说吴山一带的房子被烧毁。咸丰十一年十月初,太平军连陷桐庐、富阳等地,再次攻打杭州,这回太平军进行了两个月的围困,咸丰十一年十一月十四日(1861年12月15日)朝廷谕旨左宗棠“星驰入浙,将衢(州)严(州)等处匪徒速行扫荡,并即进援省城,毋稍迟缓”,说“杭州已无十日之粮。”[8]然而一切都来不及了,据十二月初六日江苏巡抚薛焕的奏折,[9]十一月二十八日卯刻[10]杭州城就已失守。这一次太平军是在凤山和清波两门架云梯入城的,城破后杭州将军瑞昌投水,浙江巡抚王有龄自缢,百姓更是惨:“居民六十余万,半已饿死,时严寒,被驱出城冻死江干及杀而死者不可胜计”[11]……杭州城从被围至沦陷,成就了两个在中国近代史上非常重要的人物,一个是胡雪岩,他在杭州被围期间受浙江巡抚王有龄的委托去上海采购枪械和粮食,回来时杭州已经陷落,与后来解救杭州,接替王有龄的新任浙江巡抚左宗棠结识,事业逐步达到高峰;另一个是李鸿章,就在杭州城陷的前三天,曾国藩上奏折举荐“按察使衔,福建延建邵道遗缺道员”李鸿章为江苏巡抚,[12]合肥也正是登场,开启了他的封疆大吏之路。进入同治三年,清军终于取得了战争的优势,分兵各路向太平军占领的杭州城进攻,其中法国人德克碑(Paul-Alexandre Neveue d’Aiguebelle,1831-1875)率领洋枪队和总兵高连升负责攻打凤山门,“轰溃城数丈,毁凤山门,官军为承”,最终于同治三年二月二十四日(1864年3月31日)克复杭州。[13]

在翻看前面这些资料之前,我研究过杭州的卫星地图,试图根据山形+稠密居住区的组合缩小查找范围。当时圈定了两个区域,一是葛岭南侧,一是紫阳山下。但“纸上得来终觉浅”,在没有去杭州的机会下这个考证就被搁置了,直到2021年底,我去了一趟葛岭,发现山南侧到湖边这段的面积太小了,容不下照片中那么多房子;之后我又去了三次吴山,每次都尝试不一样的路线,终于可以确定,这张照片是在今天东岳庙前州治广场上向南拍摄的紫阳山及山下建筑残迹,结合清末杭州城的地图,以及伍公山上城隍庙的吴山模型可以加成这个判断。照片中右边半山腰处仅存的建筑是宝成寺,从远处山脚对着机位的路是丁衙巷,近处第一条和丁衙巷相交的道路是城隍牌楼巷,最近处那条斜着的路是十五奎巷。确定了拍摄地点,可以继续缩小这张照片拍摄时间的范围。在照片中最远处山脚下的废墟,曾经是建于康熙四十二年的紫阳书院,毁于咸丰十一年(1861)太平军第二次攻打杭州城的战火,同治四年(1865)年重建,[14]因此,这张照片应该摄于1864年底至1865年之间,这个结果和之前根据L相册中其它照片推断的时间也很接近。

现在的吴山上植被茂密,虽然看不到远山,但让我这个看惯了灰色的、凋敝的冬天的北方人心生喜欢。那张照片里的山上几乎没有树,石头扭曲的皱褶非常明显。据浙江省地质矿产局的资料,这一片属于中二叠灰岩,也就是二叠纪时期形成的石灰岩。秦代的时候还没有西湖,钱塘江也不在现在的位置,西湖的东北方向是开放的,连通大海,秦始皇的坐船就系在宝石山下大佛寺遗址的位置。那时候吴山南北都在水中,因此这部分山体属于喀斯特地貌,山上现在还有很多经过水蚀,多空洞的类似太湖石的那种石头。有了漫山的植被,这种整体的喀斯特地貌感就弱了很多,从老照片上看就比较清楚。《杭都杂咏》里说紫阳山旧名瑞石山,在南宋的时候紧邻太庙,是座百姓不能踏足的禁山,元代山上建有紫阳庵,于是山也改名为紫阳山。有了这样的文化背景,加之其石质是相对松软的石灰岩,因此山上历代摩崖石刻非常多,是一处很有人文气息的旅游点。宝成寺下现在是察院前农贸市场,旁边的大马巷一侧也都是售卖腊鸭腊鱼腊猪肉的商铺,早市的时候挤满了大爷大妈,真的是摩肩接踵,生活气十足。一个满是历史故事,一个满是人间烟火,相距咫尺,又融为一体,真是一个绝妙的存在。

在州治广场上按原照大致的角度拍摄,树木太茂密,只有远处山的轮廓能看出一些像来,2021年12月30日摄
约1865-1873年浙江官书局刻印“浙江省垣城厢分图”之五十九局部,即照片中的区域
从原照大致的角度看城隍庙内的吴山模型,2021年12月30日摄
选取原照中几个区域看现状
局部A,一块很适合野餐的巨石,新照摄于2021年12月16日
局部B,一个有人烧香的山洞,新照摄于2021年12月16日
局部C,天水胡缵宗“紫阳洞天”石刻,明代,新照摄于2021年12月16日
局部D,宝成寺,新照摄于2021年12月16日
局部E,感花岩,中间是苏轼的赏牡丹诗,两边是明代吴东升题刻“岁寒松竹”,新照摄于2021年12月16日

注释:
[1]索引编号:M.83.302.51。
[2]卡纸上写着“Ruined Village, N. China”。
[3]中国书店2009年秋季拍卖会Lot127。
[4]卡纸上写着“Hangchow Suburbs”,我认为至少写于十九世纪。
[5]索引编号:M.83.302.56。
[6]咸丰十年二月二十六日“何桂清等奏报浙江调度未尽合宜请旨敕和春督办浙江军务摺”,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清政府镇压太平天国档案史料》第二十二册,第85页。
[7]咸丰十年二月二十七日“瑞昌等奏报杭州御敌并守城待援等情形摺”,同上,第87页。
[8]咸丰十一年十一月十四日“寄谕曾国藩等著左宗棠星驰入浙即援省城”, 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清政府镇压太平天国档案史料》第二十三册,第589页。
[9]咸丰十一年十二月初六日“薛焕奏报浙江省城失守情形摺”,同上,第627页。
[10]据光绪年《杭州府志·卷四十四·兵事三》记载太平军是在“巳刻梯城入,遂陷。”
[11]同上。
[12]咸丰十一年十一月二十五日“曾国藩奏覆遵保左宗棠督办浙江军务李鸿章任江苏巡抚片”, 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清政府镇压太平天国档案史料》第二十三册,第605页。
[13]光绪年《杭州府志·卷四十四·兵事三》。
[14]光绪年《杭州府志·卷十六·学校三》。

《一张照片的考证》上有3条评论

  1. 不错,我之前也对这张照片毫无头绪,幸亏您理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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