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的缘起是因为一张老照片,在美国国会图书馆收藏的一本梁时泰拍摄的醇亲王奕譞府邸相册中,有一张从高处向低处拍摄的照片,近处是一个面积非常小的房子,远处是一排房子,用墙隔成一个个院落。梁时泰习惯在作品上留有手写的说明,这一张照片也不例外,在照片的右侧写着“朱文端公祠”。“朱文端公”是谁?为什么“当今圣上”亲生父亲的家里会有一位外姓人的祠堂?
谜底很快就被解开了,这位“朱文端公”即朱凤标,字建霞,号桐轩。浙江萧山人。嘉庆五年(1800)八月二十二日生。道光十二年壬辰科榜眼。任翰林院编修,湖北学政,国子监司业,侍讲,侍读学士。道光二十五年授内阁学士,迁兵部侍郎,改户部侍郎。咸丰元年迁都察院左都御史。四年起历刑部、户部、兵部尚书。咸丰九年因顺天乡试案革职降侍讲学士。十年复授兵部尚书,十一年改吏部尚书。同治七年正月授协办大学士,四月迁体仁阁大学士,兼翰林院掌院学士。十一年休致。同治十二年(1873)闰六月卒,享年七十四,赠太子太保,谥“文端”。[1]朱凤标自道光二十五年起为皇七子奕譞授书,当时奕譞才五岁,朱师傅“讲习勤恳,阅十五年如一日。”奕譞对他的这位老师非常敬重,自费出版了老师的遗扎。这些遗扎珍贵在于朱凤标曾长期居住在澄怀园(位于圆明园福园门南,是专为南书房和上书房词臣所设的寓所)的近光楼,藏书和文稿都保存在那里,一同毁于英法联军烧毁圆明园的大火,临终前他又焚毁了后来的文稿,所以留下的信札、文稿很少。醇亲王还在家中为老师设立的祠堂,供奉朱凤标的一幅坐像,请“上书房教读诸师傅和曾在上书房读书的兄弟子侄,每人为遗像题诗一首,装裱成卷。”[2]放大梁时泰的那张照片,可见后面那排房子中的一间上面悬匾“恩师祠”。朱家溍先生也曾提到:“醇亲王在其府中建造一座厅,供老师的遗像和存贮遗扎。这座厅在王府的正院之西,花园之东,就是现在卫生部之西,宋庆龄故居之东。这座厅的匾额为’宝翰堂’三字,就是指所存三十一幅书扎而言,匾额为贝子奕谟所书,1950年文物局拍摄醇王府照片时,匾额还依旧挂在前檐正中。”[3]这里的宝翰堂已经是醇王北府时期了,而梁时泰照片中的“恩师祠”则是在适园时期。
在手机地图上有“朱凤标故居”和“朱氏宗祠”的定位,正好我要去萧山出差,决定去看看。10月16日,我办完正事已过中午,一般博物馆下午四点半就不让游客进了,我担心赶到那里会来不及,但没能在网站上找到“朱氏宗祠”的联系电话,也看不到开馆和闭馆的信息。为了节约路上的时间,我决定坐地铁到姑娘桥站下车,剩下的两公里多大概只需要走半小时。从前一晚开始下的雨丝毫没有停的意思,我给背包套上防雨罩,但我自己没有伞也没有雨衣,说不定到了那里雨就停了。我低估了南方秋天的雨,从姑娘桥站出来雨反倒比之前大了,用一句网上流行语:来都来了。下刀子也要去,反正只剩下两公里多的路程了。姑娘桥站是杭州地铁五号线的终点站,位于彩虹大道上,车站外一辆接一辆的泥头车喷着黑烟轰隆而过,那里正在修建与联东路相交的高架桥,金属支架将巨大的混凝土桥面架在距地面五六层楼高的空中,显得汽车和行人都非常渺小,柴油发动机冒出的黑烟在雨中久久不能散去,加上泥泞的路面和大雨,似乎给我这趟访古之旅涂上了些许惨淡的气氛。
先沿着彩虹大道往东,在联东路转南,在萧明路转东,一路上都是商品楼的工地,围墙蚕食着人行道,路上没别的行人,只偶尔有汽车飞驰而过,溅起巨大的水花,我一个人似乎很享受下雨似的在路上疾走,眼镜都模糊了。看到榜眼路的路牌转南,路名一看便知和朱凤标有关。榜眼路的西边是条小河,紧靠路两侧都是小工厂,从事基础的金属加工,因此空气里满是金属粉屑和尘土混杂的味道。继续往南,路的东侧出现了大片的农田,西侧也从小工厂变成了民居。村子里的房子基本上都是三层或四层的小楼,样式很气派,一楼的大门上有的写着“紫气东来”,有的写着“以马内利”,有的写着“通运商善”等等,看起来这里村民的经济条件很不错。继续向南,经过一座小桥往西拐,走到一片楼房中间,大家盖楼选址似乎都很随性,路网如迷宫一般,好在手机地图的导航很精准,终于看到被小洋楼包围着的一座白墙黑瓦院落,绕到正门,我最担心的事情果然发生了,一把铁将军守门。进不去就进不去吧,外面看看也挺好,这座院子门前两侧立着几通石碑,最内侧的两通上写着“道光十二年一甲二名进士”和“道光壬辰科榜眼及第”,门上方悬匾“朱氏宗祠”,与大门隔路相望原有一对幡杆,现在只有夹杆石幸存,再往南是一汪大水池,东边与河道向通。离开前我给朱传荣老师发了照片,说自己正在朱氏宗祠前,和她聊了两句才知道这里并不是一座开放参观的纪念馆,平时只有一位朱氏族人在管理,所以在网上查不到开门和关门的时间信息。此外,朱老师还提到朱凤标故居门前有座小码头和一座小石桥值得一看。原来这座朱氏宗祠不是朱凤标故居吗?
我沿着河道往东,绕过一座小楼,一座黑瓦白墙的大宅子出现在眼前,宅子位于河道以南,有一座非常小巧的石桥连接北岸,写着“朱凤标故居”的文保碑也都立在北岸。远观这座大宅,有一点点堡垒的感觉:北面只有一座门,没有与石桥相对,墙基是半人多高的宽大条石,一层只开了小窗,用石刻的窗棱装饰,二层的窗户略大,两边的窗框向外有个斜面(像射击孔但我猜也许是为了更好地采光)。朱老师说的小石桥很显眼,码头初看似乎是伸向河中的石阶,但仔细看还会发现石阶旁边的石头上凿出了一个类似钱孔的装置,在北方也常见于大宅门前,作拴马用,到了南方就化作拴船之用了。站在小石桥上,我想起鲁迅在《社戏》里关于房子、码头、船和河道的描写,“鲁镇”和萧山同在江南,想来差不多吧,隐隐地感到些夏秋水乡的浪漫。绕到大宅的南面还有两座门,和北门一样上了锁,以及1999年立的文保碑。据文保碑上的介绍,这座建筑又被称为“榜眼墙门”,东西各三进,这从卫星地图上也能看出个大概,另外还提到“与万寿庵等其它建筑总体成局”,不过这个“万寿庵”我没能找到,当时只偶遇了一个放学的小学生,什么都没没打听出来。但是朱凤标故居东侧有一座已经坍塌了的老房子,看外墙和朱凤标故居很像,也许就是万寿庵吧。此外,地图上在朱氏宗祠东边不远还标注了一处“金氏宗祠”。朱老师在《父亲的声音》曾写道:“元末战乱中,朱熹的七世孙朱寿逃难到了浙江,家谱上记录说,’至萧,赘于金氏,生三子:广一、昌二、明三。婺源一脉,遂开族于萧邑。’在萧山落脚的村子原来叫金家坛,后来朱姓渐众,改叫朱家坛,至今如此。”[4]所以那座“金氏宗祠”应该是这么来的吧,可惜我没能找到。
不知不觉中,雨竟然停了,青灰色的天空下,凸显了这座黑白配宅院的庄重严谨。老房子还在,宗祠还在,朱凤标的后人们枝开叶蔓,早已走出朱家坛走出北京。老师从一个孩子五岁起教了十五年,一定会对这个孩子的人生观产生极大的影响,奕譞从皇子到郡王到亲王,在老师身后几次易居都在家中为其设立专祠,为老师出版遗扎出版遗像诗,我想这份师生情可以说后无来者了吧。
注释:
[1]朱彭寿原著,朱鳌、宋苓珠改编整理:《清代大学士部院大臣总督巡抚全录》,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0年8月,P73-74
[2]朱家溍著:《故宫退食录》,北京出版社,1998年12月,P292
[3]朱家溍著:《故宫退食录》,北京出版社,1998年12月,P290
[4]朱传荣著:《父亲的声音》,中华书局,2018年9月,P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