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十五年三月初六日(1889年4月5日),大清国驻美公使张荫桓在日记中写道:“总署电,初一日奉旨陈钦铭派充出使英法义比国大臣,崔国因派充出使美日秘国大臣,钦此。当即分电各署,归国有期,自应共慰,行簏久经捡拾,交替便行。”自己的任期将结束,终于可以回国了。张荫桓出洋这三年正赶上多起虐杀华工案的赔偿和美国“排华法案”的出台,可谓心力交瘁,这下终于解脱了。回国之旅没有像来的时候那样直航,而是选择从纽约出关,经欧洲再回国,期间游览了英法两国。他心底里羡慕那些可以游历很多国家的同事,比如在日记里他曾说“洪文卿书言驻洋四月,周历四国,现拟赴俄久驻……余奉使三国,三年不及遍历,文卿则四月之间,四国均到,殊愧之矣。”洪文卿即洪钧,江苏苏州人,同治七年(1868)的状元,光绪十三年至十六年(1887-1890)充任出使俄国、德国、奥地利、荷兰四国外交大臣。可惜的是知道这位状元大使的人并不多,反而听过他姨太太傅彩云名号的倒大有人在,她曾执业青楼,艺名“赛金花”。洪钧很好学,张荫桓在日记里说“曩在巴黎竹筼曾言文卿日习英语,志在远游,余不之信,不悟有志竟成。”竹筼即时任大清国驻法国大使许景澄。日习英语,志在远游,有志竟成,可见学好外文很重要!
扯远了,说回张荫桓。他在美国时曾和英使威士交好,往还甚多:小规模的宴请,比如张荫桓生日,所请的客人有英使;张荫桓没带翻译自己去出席白宫的宴会,也有英使帮忙照料;政治立场上,英使也多站在中国一边。不过这位大使在美期间不幸卷入一场政治丑闻而被迫离职回国。在1888年美国总统大选前,有位加州的共和党人乔治·奥兹古德比(George Osgoodby)隐瞒自己的政治立场,用假名查尔斯·默奇森(Charles F. Murchison)写信给时任英国驻美国公使威士,说自己对投共和党还是民主党的候选人比较迷茫,请威士指点,于是威士在回信中暗示从英国的观点来看民主党的克利夫兰是合适的总统人选。结果这封信在大选前两周被共和党公之于众,很多爱尔兰裔的美国公民认为民主党与英国政府有勾结,遂将选票投给了共和党候选人本杰明·哈里森(Benjamin Harrison),最后克利夫兰输掉了选举。此举被认为英国政府干涉美国内政,在美国政府的抗议下,威士被解职回国。作为曾经的朋友,张荫桓逗留英国期间自然会和威士联系,去其家中拜访。在光绪十五年九月二十日(1889年10月14日)的日记中张荫桓写道:“早饭后一点钟四十分乘火车访英使乡居,译言七橡树,英使备车来迓。”威士的这座“乡居”可了不得,“从园道绕至石室,周遭约十里,园中豢鹿八百头,山鸡、孔雀之属游行自在,极苑囿之大观,石屋外式炮垒,中为重门,头门立铜石诸像,二门则其住宅,门洞内有石院子,略如日国王宫之式……园地广五千亩,石屋广二十亩,自建造至今六百六十九年,世代勋旧……穷半日之力,不能遍览室庐……约记其居石院八、楼屋一百五十、楼窗三百六十六、楼梯七十五,英都极古极阔之居,每礼拜五准游人往观,如博物院之例。”威士何许人,趁如此豪宅?
1709年的诺尔庄园
1800年的诺尔庄园大门
威士的全名是莱昂内尔·萨克维尔-威斯特(Lionel Sackville-West, 1827-1908),第二代萨克维尔男爵。他父亲是第五代德拉沃尔伯爵乔治·萨克维尔-威斯特,他母亲是第三代多塞特公爵约翰·萨克维尔的幼女伊丽莎白女爵(Lady Elizabeth)。看过《唐顿庄园》的人都知道,爵位和遗产继承在英国是很厉害的,从威士父母的家世就能看出来他的社会地位和经济条件不一般。张荫桓拜访的这座乡居位于肯特郡的“七橡树”,即著名的诺尔庄园(Knole House)。这座庄园始建于1456-1486年间,后不断扩建。1566年,诺尔庄园被伊丽莎白一世女王赐给自己的外甥托马斯·萨克维尔(Thomas Sackville),之后的萨克维尔系和多塞特系的各种贵族都出自他的血统。张荫桓说“英爵男女并袭,英使新袭伯爵,系母氏所遗”,威士的这座乡居便是从他母亲那里继承下来的。张荫桓还说威士的祖上是“俺麻士得”,我们现在一般翻译作阿美士德,即嘉庆二十一年(1816)曾带团访华的那个阿美士德。阿美士德在1839年迎娶了第三代多塞特公爵的女儿玛丽·萨克维尔女爵(Lady Mary Sackville)为继妻,因此得以诺尔庄园为家,1857年也是在这座庄园去世。需要八卦一下的是,玛丽的继母,第五代普利茅斯伯爵的遗孀莎拉·阿契尔是阿美士德的第一任妻子,也就是说莎拉、玛丽“母女”分别是阿美士德的两任妻子,当然了,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两颗相爱的心。
威士肖像
19世纪诺尔庄园的内景,篮圈中即黄亚东的肖像画
张荫桓是位艺术品爱好者和收藏家,无论走到何处,博物院是一定要去的,而且对油画、雕塑、埃及文物颇有一番见解。他造访诺尔庄园,被其中收藏的各种艺术品所吸引,特意记录在日记中,“楼上四围可通,满壁油画,及极古几榻,有英君主临幸之室,陈设皆银器,桌亦雕银为之,卧榻帐幔刻金线织成,费英金两千镑。有雕镂木橱一架,珊瑚作柱,可云奢矣。楼上最古之物则未制钟表以前测日之器,又吾华五彩磁瓶一,口径五尺,亦非近代物也,其他磁器多可观。”在众多的油画收藏中,他还注意到了很特别的一幅,“所悬油画皆西俗有名望人,中有少年华人一轴,戴无顶帏帽,短衣马褂,赤脚曳番鞋,款署黄亚东,不知何许人,彼族如是重耳。”当时张荫桓不知这位“黄亚东”是何许人,但后来的艺术史学家们已经大体弄清了事实。黄亚东大约出生在1753年,广东人,作为当时中国唯一的贸易口岸,黄亚东有机会接触外国人。当他大约十几岁的时候,听到有关英国的传说,于是决定去英国看看。东印度公司的押运人布莱克(John Bradby Blake)也是位自然学家,他看中黄亚东认识很多草药,决定带他去英国。1775年后,他成为乔凡娜·巴塞利的男侍者,而这位乔凡娜则是诺尔庄园主人,第三代多塞特公爵约翰·萨克维尔的情人,多塞特公爵还安排黄亚东去庄园附近的“七橡树”学校上学。也许是中国人在英国实在太少见,多塞特公爵在1776年付了70个金币(guineas)给大画家雷诺兹(Joshua Reynolds)为黄亚东画了一幅油画肖像,并悬挂在诺尔庄园的雷诺兹厅。1874年,黄亚东回到广东做外贸生意。据信,他是最早前往英国的中国人之一。
雷诺兹画的黄亚东肖像
大半天的时间张荫桓也没能转完诺尔庄园,“晚饭后(英使)仍备车相送返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