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桐照相粗考

我读《那桐日记》是为了梳理其中和照相有关的条目,找到和现存照片的对应关系。通读下来发现,他的日记偏生活化,公事谈的不多,并没有把每一次拍照都写进日记,可那桐留下的照片大多数都是在公事场合拍摄的,所以有些还是对应不起来,时间精力有限,这只能算是一个粗略的考证,权当抛砖引玉吧,也许最终能找到他所有与文字对应起来的照片。

光绪十八年二月初九日(1892年3月7日),申刻同玉如内兄、锡弟到隆福寺鸿记照相后游庙。

“锡弟”即那桐的弟弟那晋,字锡侯,鸿记照相馆开在隆福寺,老板杨远山,是北京最早由国人开设的照相馆之一。在2006年出版的《那桐日记》里有一张那桐与那锡的合影,还未蓄须,时间最早,但照片中只有两个人,所以不能确定是否是这张。

光绪十八年三月廿三日(1892年4月19日),玉如内兄来,留饭,照洋影。

光绪二十二年正月十三日(1896年2月25日),在土地祠内照相馆照相,坐者四人,为余同湘石、仲献、诚裕如;立者三人,为瑞裕如、阶平、锡弟,共七人也。

这里说的“土地祠”我认为是琉璃厂的土地祠,清末有好几家照相馆开设在里边。那桐所说的这家我认为很可能是丰泰照相馆,老板任庆泰,也是北京最早由国人开设的照相馆之一,电影史也经常会提到这家照相馆,因为中国人最早拍摄的电影《定军山》就是在这家照相馆拍的。

光绪二十二年十月廿七日(1896年12月1日),申刻到丰泰照相,与小川、阶平、小岩同照一张,伦贝子另照一张。

光绪二十三年十月廿四日(1897年11月18日),巳刻到任景丰照相馆自照一张。

任庆泰字景丰,所以那桐在这里称其为“任景丰”。

光绪二十三年十月廿六日(1897年11月20日),未刻任景丰来照相,母亲居中坐,桐与内子、大妞、二妞、三妞、宝儿侍立;又照母亲坐、宝儿立一张;又照内子坐一张;又照大妞坐一张。

光绪二十四年八月初九日(1898年9月24日),早约小川、鹤庄、裕如、阶平、叔敏在福全馆早饭,饭后游东庙,午后照相。

“东庙”可能是东岳庙,不能确定是在哪家照相馆拍照。

光绪二十六年十月十七日(1900年12月8日),申刻同傅相拜山口大帅……照相两张,李中坐、余左坐、山口右坐。

光绪二十七年正月廿日(1901年3月10日),未刻约山口、福岛、冢本、永田、坂田、立花、川岛、贝冢、寺本、杏南,午饭后照像四张。

“山口”即日本第五师团师团长山口素臣,“杏南”即陶杏南,此次拍摄的其中一张照片应该就刊登在2006年出版的《那桐日记》前扉中,前排坐者右四为山口素臣,后排立者右三是陶杏南。

那桐与日本军官合影

光绪二十七年正月廿六日(1901年3月16日),赴山口大帅约,同座世伯轩、庆笑山、象鹤孙、希少阶、立老五、陶杏南、福岛、永田、冢本、川岛、贝冢、原田,听行军乐、照相,申正散。

“希少阶”即希贤,后来成为那桐的大女婿。

光绪二十七年二月初五日(1901年3月24日),午刻赴鹤孙昆玉半亩园之约,同坐山口、福岛、冢本、立花、永天、寺本、船桥、川岛、吴泰寿、贝冢,照像游园两时许。

光绪二十七年三月十八日(1901年5月6日),早佐佐木、野村、泽野三人来与余照相。

光绪二十七年四月初七日(1901年5月24日),未初会同小石、五楼赴德瓦帅之约,庆邸、周玉山先后到,未刻入座,申正散,作乐照相,酉初归。

光绪二十七年五月二十日(1901年7月5日),晚约日本山本,用活动照相法,自戌正至亥正,用洋四十元。

这里的“日本山本”比较大的可能是指山本赞七郎,“活动照相法”我猜可能是指拍电影,但我没有看到过山本赞七郎在中国拍电影的资料,所以不能断定,但从日记里看那桐接触电影确实比较早,前期称其为“洋影”,后来称“电影”。不管是哪个“山本”,4个小时花费四十元也不便宜呢。

光绪二十七年七月十三日(1901年8月26日),申正至宝记照相二张。

那桐代表清政府去日本向在庚子事变中被杀的日本驻华使馆书记官杉山彬致祭,路过上海时在宝记照相馆拍照,这也是早期中国摄影史上很活跃的照相馆,创办人欧阳石芝。

光绪二十七年七月廿日(1901年9月2日),饭后新闻纸馆照相二张。

光绪二十七年八月初二日(1901年9月14日),乘马车……诣日本书记生杉山彬坟墓致祭……东西国观礼者百余人,照相、绘图、笔记者不知凡几。

光绪二十七年八月初七日(1901年9月19日),同参随各员到德丸照相馆照相,以备皇太子索取也。

以上三条都是在日本拍照的记录。

光绪二十七年九月初九日(1901年10月20日),申刻赴参随顾、张、陶、来、诚、唐、王、祝高庙之约,籍作登高之会,同照一相,余与四弟另照一片。

那桐去日本的外交任务完成得很顺利,回国后他与去日本的同事们游玩合影。“高庙”应该是指西海南岸的普济寺,棍贝子府也就是现在积水潭医院的所在东侧,不能确定是哪家照相馆提供服务。

光绪二十八年六月廿一日(1902年7月25日),酉初赴美康使之约,同席荣、王两相,瞿、联两大人,唐少川、曾敬怡两翻译,庆邸因病未到……今日照相。

这张照片我在微博上看到过一次,出处未知,前排从左到右分别为:未知、那桐、王文韶、荣禄、瞿鸿机、联芳、唐绍仪、曾敬怡、美国公使康格。

那桐、王文韶、荣禄、瞿鸿机、联芳、曾敬怡、康格等人合影

光绪二十九年二月初五日(1903年3月3日),早到泰昌看嫁妆,丰泰照相。

光绪二十九年四月初九日(1903年5月5日),主人备洋花、洋乐、照相、女乐各戏,备极殷勤。

光绪二十九年四月二十二日(1903年5月18日),申刻到丸木照相,贝子等五人、陶杏南、丹羽宫内官共照一张,余自照一张。

那桐在日本参加博览会期间在东京丸木照相馆合影,前排从左至右分别是外务部左参议陈名侃、那桐、载振、日本外务部丹羽龙之助、外务部左丞瑞良,后排从左至右分别是翻译陶大钧、日本外务部伊达宗陈、翰林院侍读学士毓隆

以上两条是在日本参观博览会期间拍照的记录。

光绪二十九年七月十六日(1903年9月7日),叔父请王夔翁、孙燮臣两中堂、豫锡之都护为辛亥同年四老会,并照相畅谈饱啖。

这条记录里虽然拍照的没有那桐,但是这张照片也可以找到对应,从左至右分别为王文韶、那桐的叔父铭安、孙家鼐和豫师。

从左至右分别为:王文韶、铭安、孙家鼐、豫师

光绪三十年四月初一日(1904年5月15日),今日在德馆与庆亲王、醇亲王、德皇三子阿拉拜尔、使臣穆莫、瞿子玖、联春卿、伍轶庸、程遵尧、葛尔式、夏礼辅、卜海伯及武官二人、随员二人照相一张。

“德皇三子阿拉拜尔”即德皇威廉二世的三子阿达尔伯特王子,1904年曾访华,期间在德国驻华使馆内留影。前排左起:外务部会办大臣那桐、外务部尚书瞿鸿禨、庆亲王奕劻、外务部亲右侍郎伍廷芳、阿达尔伯特王子、醇亲王载沣、德国驻华公使穆莫,穆莫右边的两位中国人分别是外务部佥事程遵尧和外务部左侍郎联芳。

常见的那张阿达尔伯特王子与那桐等人的合影

光绪三十年四月初三日(1904年5月17日),巳刻进内,带德皇子觐见,礼毕赴庆王府早宴。

另一张阿达尔伯特王子与那桐等人的合影,应该是在庆王府早宴期间拍摄的

光绪三十年六月廿七日(1904年8月8日),晚同荣、鹿两司农请康格、精琪等吃饭,照相一张,亥刻散。

精琪(Jeremiah Whipple Jenks)是美国的经济学家,来中国推销他的币值改革方案。前排从左至右分别为:美国公使康格、荣庆、鹿传霖、精琪、那桐、陈璧,后排左二为绍英、左三徐世昌、左五雷谱桐、左六瑞丰、左七施肇基、左八张允言。

那桐等人和精琪的合影

光绪三十年十月十七日(1904年11月23日),英、法、日、韩国使臣递国书。午刻送皇太后圣容到四馆。

时任法国驻华公使是吕班,那桐去送慈禧太后照片的时候正好有摄影师在,留下一组照片。这组照片在拉里贝的相册中有收录,很有可能是他拍摄的。

慈禧太后的照片送到法国使馆,那桐和吕班站在门口
众人将慈禧太后的照片抬进法国使馆,站在那桐旁边的是法国公使吕班

光绪三十二年正月十二日(1906年2月5日),未刻到山本照相。

“山本”即山本赞七郎的照相馆,我推测是较常见的那张那桐座像。

那桐座像

光绪三十二年正月十五日(1906年2月8日),未刻随母亲偕内子、二女、宝儿、五女到山本照相。

光绪三十二年五月初九日(1906年6月30日),赴巴村别墅,请世博轩、联春卿、唐少川、朱子文、毓月华、松老大早晚饭,并照相。

光绪三十三年九月廿三日(1907年10月29日),京张铁路总办约游居庸关……先后照相三次。

光绪三十三年十一月十三日(1907年12月17日),早法国使馆拉里伯来照相。

“拉里伯”我认为是拉里贝(Firmin Laribe),在法国驻华使馆的一名武官,也爱照相。我在保存于法国国家图书馆的拉利贝相册中找到一张庭院的照片,比对建筑细节,应该就是那桐家的花园。

那桐家的花园

宣统二年二月二十日(1910年3月30日),内人约美国前总统罗式福之妹(由美来中国)及李姑娘等四人、英朱使、麻参赞夫人、朱小姐、日伊集院夫人等五人、中国陪客八人,照相晚饭,主客甚乐,亥刻散。

这张照片可能就是2006年版《那桐日记》前扉里的那张,前排左五是“罗式福之妹”,左二是那桐夫人邓氏。

那桐夫人与罗式福之妹等人的合影

宣统三年正月十三日(1911年2月11日),未刻进署,庆邸亦到,同照相一张。

这张照片算是清代外务部官员的最后一张合影了,里面的大部分骨干接着成为北洋政府的外交骨干,比如曹汝霖、胡惟德、颜惠庆、周自齐等等。

那桐与外务部同事的合影

1916年9月12日,午后(天津)庆华照相馆来照阖家欢乐图。

1918年5月23日,园中牡丹开时照像一张,送朱迩典公使,题云:小园牡丹盛开摄影,奉赠朱公使雅鉴。那桐拜题。又照苹婆果一株,托朱迩典转交萨道义,题云:萨道义公使驻节京华时相过从,赠予英产苹婆果一株,植诸小园,晨夕玩赏,迄今十有三年,树已高及二十英尺,枝叶繁茂,结实累累。当此初夏,睹物兴怀,抚今追昔,因摄此影。浼朱君转致伦敦,以表我白首故人万里相思之意也。戊午四月六日那桐拜题。

请来拍那桐花园里牡丹的是位于东安市场内的东安照相,离那桐家近,方便。

那桐花园里的牡丹

1920年9月14日,申初到山本照像馆照像。

这张照片在《中国旧影录:中国早期摄影作品选1840-1919》也有收录,2006年版《那桐日记》的前扉里也有收录。

那桐半身像

1920年9月18日,到山本照像馆同内子、宝儿夫妇、七女、八女、绵孙、联孙、苹妞、菊妞、藻妞共十一人照阖家欢乐图。

这张照片收录在2006年版的《那桐日记》前扉,照片卡纸上还有那桐的亲笔题注。

那桐的阖家欢乐图

1922年8月20日,内子呼照像馆来照,八女及绵孙等五人拍两照像,绵孙题写数语,以志不忘。

除了以上这些那桐在日记里明确说了有拍照以外,还有一些照片的拍摄他在日记里并没有提,分别如下,附我推测的拍摄时间和当日的日记(如果有的话)。

这张照片是莫里逊的收藏,应该是在雍和宫为被义和团杀害的日本驻华使馆书记生杉山彬举行的法事现场。光绪二十七年十月初三日(1901年11月23日),“巳刻日本桥口约到雍和宫,万灵塔造成,为记念会。

右半边左一应该就是桥口,其他我可以辨认出来的在照片上标了名字

这张照片收录在《穆莫日记》里,标注日期为1902年1月,查这个月的日记,最有可能是光绪二十七年十一月廿三日(1902年1月2日),“辰刻到外务部,会同庆邸、王相、各部院堂官拜各国新年,自十一点钟起至下午三点钟止,十馆拜竣。”世事维艰,那大人真是不容易。照片中前排左四为载沣、左五溥伟、左六穆莫、左七善耆、左八载洵、左八载涛,二排左四为那桐。

那桐等人去德国使馆拜年

在2006年版《那桐日记》的前扉里有一张德国亲王斐德烈·利奥泼德访华时与众官员的合影,我认为是光绪三十一年三月初七日(1905年4月11日),“午正赴德福王之约”,前排从左至右分别为那桐、溥伦、载振、奕劻、利奥泼德亲王、载沣,二排左起胡燏棻、联芳、伍廷芳、穆莫、瞿鸿机。

那桐等人和利奥泼德亲王的合影

这张照片在基本外国人的私家相册里见过,是在同一机位拍的一组外国人出殡沿着东交民巷往东走,各国外交官都有出席,后面跟着俄国军队,人群中也有那大人,除了他还能认出联芳、胡燏棻,因此可以断定是出席俄国驻华公使雷萨尔的葬礼,光绪三十一年三月十八日(1905年4月22日),“俄使雷萨尔前日病故,今日念经发引,午刻到俄馆听经送殡

那桐走在队伍的一侧,后面跟着胡燏棻,联芳走在队伍中间和外国人在一起

故宫收藏有一张厘正官制大臣的合影,我认为是光绪三十二年八月初六日(1906年9月23日),“巳刻到巴沟公请袁、端制军、主人泽公等十四人。”前排从左至右分别为:户部尚书铁良、户部尚书张百熙、兵部尚书徐世昌、镇国公载泽、刑部尚书葛宝华、工部尚书陆润庠、吏部尚书奎俊、两江总督端方,后排从左至右分别为左都御史寿耆、文华殿大学士世续、直隶总督袁世凯、学部尚书荣庆、体仁阁大学士那桐、军机大臣瞿鸿机、吏部尚书戴鸿慈。

厘定官制大臣合影

还有一张大臣们去德国使馆贺新年的照片,因为里面有荫昌(1901-1905任驻德公使,1908-1910再任驻德公使)、戴鸿慈(1905-1906在欧美考察)、孙家鼐(1909年去世)、载沣(1907年的元旦日记里说去听那王的戏,1908年的元旦去了十二国使署拜年),所以我认为应该是1908年的新年,即光绪三十三年十一月二十九日(1908年1月2日),“巳刻进署,会同王大臣贺十二国新年,未正毕。”照片前排从左至右分别为溥伟、载沣、载洵、载涛、善耆、溥伦、孙家鼐、吕海寰、荫昌,溥伟和载沣中间是荣庆,载涛和善耆中间是陈璧和那桐,善耆和溥伦之间是袁世凯。照片中没有德国公使雷克司,载沣当天的日记里说“惟德、西两使未晤”。

那桐等人在德国使馆拜年的合影

莫里逊收藏的照片里还有一张著名的所谓“皇族内阁”的照片,这张照片在我的桌面已经存放了好多年,始终没有大突破,即不能肯定具体的拍摄时间,里面的人也没认全,只能期待发现更多资料来把这张照片说清楚。

那桐与同僚们的合影

Asia: The American Magazine on the Orient第21卷P259页刊登了一张那桐、载泽(时任度支部大臣)等人与英驻华公使朱迩典、美驻华公使嘉乐恒等人的合影,据图说是清政府与英美德法四国代表商议借款的事情,查《那桐日记》,应该是宣统三年三月十四日(1911年4月12日),“申刻泽公约与四国代表谈借款事。

那桐、载泽等人与四国借款代表的合影

网络上流传有一张那桐与贵胄学堂众人的合影,我觉得可能是宣统三年四月二十一日(1911年5月19日),“午刻到陆军贵胄学堂早餐,并参观学生成绩,酉初归。

那桐等人在陆军贵胄学堂与众人合影

莫里逊收藏的照片中有一张外务部的大臣们去英国驻华使馆出席活动的照片,其中那桐正在与一位外国官员握手。据莫里逊的记载这张照片摄于1911年6月22日,即宣统三年五月二十六日,那桐这一天的日记写道:“到英馆贺英皇加冕之喜,午正归。

那桐(左三)去英国驻华使馆参加庆祝英王加冕的活动

还有一些那桐的照片我没有放进这篇短文,比如《那桐日记》前扉里他在自家花园的照片、单人半身像等,主要是缺乏足够的文字证据判断拍摄时间。这毕竟是篇“粗考”,我不想花太多的时间在上面。但是,就现在已经看到的这些那桐照片,我发现在公事场合的照片他从来都不抢(站)C位,总是很低调地站在一边,这种低调谨慎的性格也许是他能长期行走官场的重要原因。

那桐继室邓夫人

最近我在看《那桐日记》,内容时间跨度很大,从1890年到1925年。那桐(1857-1925)由户部主事历保四品京堂,授鸿胪寺卿,迁内阁学士。1900年兼直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晋理藩院左侍郎。八国联军攻陷北京后,任留京办事大臣,参与议和。次年以户部右侍郎,赏给头品顶戴,授为专使大臣,前往日本。1902年又派充赴日本观博览会大臣。1903年升户部尚书,调外务部兼步兵统领,管工巡局事,创办警务、开辟新式马路、兴办东安市场。1905年晋大学士,仍充外务省会办大臣。1906年,兼属民政部尚书,晋东阁大学士,督办税务大臣。1909年任军机大臣。1911年为皇族内阁协理大臣。辛亥革命爆发后与奕劻、徐世昌一起保举启用已被罢职的袁世凯。袁世凯内阁成立时,任弼德院顾问大臣。可以说那桐的一生经历了中国近代史上的很多重大事件,但他日记的内容主要是他的各种人际交往,极少涉及公事或大的历史事件,家事部分对他第二任妻子的生育状况有很详细的记录。并不是我八卦,只是这部分内容总是保持以一个大体固定的周期出现,很难不让人注意到。我读过的清人日记不多,似乎家庭中的女性都很少被提及,那桐的继室不仅在日记里被多次提到,而且伊还留下很多照片,值得整理和记录下来。

那桐的原配赵氏因病去世,留下了三个女儿。在他日记里最初提及原配赵氏生病是在光绪十七年五月十三日(1891年6月19日),症状“呕吐便血”,而且不是刚有症状,已经“连日延医无效”,请了数位医生,甚至包括一位太医,最终赵氏经二十多天的煎熬去世,那桐在日记中写道“心续恶劣,无暇细述。”

光绪十七年十月二十四日(1891年11月25日),那桐在日记里说经人介绍确定了继室,“内务府正白旗汉军,原任六部郎中祥蔼亭先生之孙女、继三老爷之女……新妇年命甲子丙子乙卯己卯”,还听说“人甚贤能”。同年十二月十八日(1892年1月17日)“续娶邓氏”,这位邓氏就是今天我想说的。

那桐继室邓氏

先罗列那桐在日记中邓氏生育的内容如下:

光绪十八年八月二十六日,1892年10月16日,午正一刻内人生一男
光绪十九年二月二十八日,1893年4月14日,卯刻内子小产
光绪十九年十月二十一日,1893年11月28日,卯刻内人小产
光绪二十年六月二十八日,1894年7月30日,内人小产

光绪二十一年闰五月初六日,1895年6月28日,巳正一刻内子生一女,十三天后夭折
光绪二十二年六月初一日,1896年7月11日,巳正内子产一女
光绪二十三年七月十七日,1897年8月14日,丑刻内子小产一女胎

光绪二十五年十二月十二日,1900年1月12日,巳正二刻五分,内子得一女
光绪二十六年四月廿六日,1900年5月24日,内子亥刻小产
光绪二十七年八月初八日,1901年9月20日,内子亥正三刻产一女
光绪二十八年一月二十四日,1902年3月3日,内子今日小产
光绪二十九年闰五月初九日,1903年7月3日,巳初二刻内子产一子,四天后夭折

光绪三十三年七月初七日,1907年8月15日,内子于酉正二刻生一女

从上面这个列表可以看出来,自从邓氏嫁入(时年27岁)那桐家后的最初十二年简直就被当作是生育机器,婚后她共怀孕十三次,五个孩子存活(一男四女),婴儿的成活率不到50%。姜鸣老师在他的新书《却将谈笑洗苍凉》里有一篇文章“旧时代生儿育女的艰难历程——从张佩纶的子嗣说开去”,他从张佩纶的书信入手,引出清代婴儿成活率的问题。公共卫生的恶劣、错误的保健观以及重男轻女的传统思想都是造成婴儿成活率低的原因,以现代人的立场来看,实在是对女性身体的严重摧残,是对女性的不尊重和盘剥!

虽然从那桐日记里看邓氏的怀孕频率觉得很残忍,但当时的社会现实可能就是那样,婴儿成活率不高只能靠生生生,不完全是那桐一个人的锅。而且那桐似乎不能被归类到视女性为“低级玩物”的那种人,处女座的他非常自律,没有什么不良嗜好,也这样要求家人,甚至曾经因为自己的一个晚辈酗酒赌钱不听劝被他赶了出去。他很爱家人,自从“退休”后觉得含饴弄孙是最幸福的事情,除了在戴孝期间,每年都要给邓氏办生日会(农历十一月十八日),请戏班、吃大餐,会带着邓氏以及孩子们旅游、看戏、下馆子,甚至去参观自己的工作单位。邓氏毕竟为那桐家续了后,生了唯一一个儿子,家庭地位比较高,光绪二十三年那桐为原配和继室都申请到了二品诰命夫人。

那桐与家人合影,前排坐者左为邓氏,右为那桐。右一长子绍曾,右前长孙绵格,后排中立两女右为七女,左为长儿媳,抱着三孙女藻妞,后排最左为八女,前为二孙女菊妞,那桐夫妇中间右边的是大孙女苹妞,左为二孙子联格

正如在娶邓氏前那桐听说的那样:贤惠能干,邓氏在那桐的工作上也确实出力不少。庚子之后慈禧太后带头搞“夫人外交”,频频邀请在京的外国女眷游园子、聚餐,作为在外交战线上工作的财务部长那桐大人必然也要为皇上和皇太后分忧,如他在光绪三十年二月十六日(1904年4月1日)的日记里就写道:“晚内子请康使、内田使夫人等十人便饭,亥刻散。”康使夫人就是美国驻华公使康格的夫人莎拉,算是这些在京外国女眷的头头吧,内田夫人是日本驻华公使内田康哉的夫人,当时那大人和日本方面走得比较近。光绪三十年六月初六日(1904年7月18日)的日记里再次记载了请康格夫人等人:“今日内子请康格之夫人等在养年别墅早饭。”光绪三十一年八月十二日(1905年9月10日)的日记里写道:“日本妇人会清藤秋子服部繁子访内人谈。”服部繁子是著名日本汉学家服部宇之吉的妻子。这些女士们此行访华拍了很多照片,回国后出版了画册《清国杂观》。前美国总统罗斯福的妹妹访华,也是邓氏出面张罗作陪,宣统二年二月二十日(1910年3月30日),“内人约美国前总统罗式福之妹(由美来中国)及李姑娘等四人、英朱使、麻参赞夫人、朱小姐、日伊集院夫人等五人、中国陪客八人,照相晚饭,主客甚乐,亥刻散。”总之,邓氏为了那桐,为了大清国的外交还是出了不少力的。

邓氏(前排左二)宴请外国女眷后在家与众人合影
邓氏(前排左三)在家中接待来访的日本妇人会一行
那桐长女,嫁给了崇厚的孙子希贤,1924年,也就是那桐去世前一年病逝,那桐在日记里说“老年丧女,悲痛之至”
那桐次女,嫁给舒舒觉罗氏延鸿,晚婚女青年
邓氏(右)与次女(左)在那家花园

能被文字记录下来,能留下丰富的影像,是那桐妻子的幸运,但被作为“生育机器”也看得出那个时代女性的不幸。好在如今的大多数年轻人有了更多的自主权,有条件决定自己想走哪条路想要怎么走这条路。

瑷珲的最后一任长官

九年前,与秦风合作一本外国画报里的中国历史书,收录了一版1900年11月17日的英国画报《黑与白》(Black & White),这一版里有一篇名为“瑷珲的最后一任长官”(The Last Governor of Aigun)的文章,作者安内特·梅金(Annette Mary Budgett Meakin, 1867-1959),她和她母亲是首次乘火车穿过西伯利亚从欧洲去日本的女性(1900年),这篇文章就节选、改编自她此行的游记《铁纽带》(A Ribbon of Iron,1901年出版)。今天找资料的时候又看到这张扫描件,重新翻译后分享出来,我水平有限,还请诸位多多指教。

Black & White的那一版

这一段发生的背景是她们母女在海兰泡惨案(1900年7月16日-21日)发生前不久抵达了那里,想要去瑷珲但被困住了走不了,因为所有的马都被征用准备运往大沽参加前往中国的远征军,所有的轮船都停驶了。报纸里这部分和后来她的书里有些出入,我做了注释。

后排左二即安内特·梅金,前排左一是她的母亲莎拉(Sarah),1900年。据说这张照片是她们母女与同车乘客的合影,看她们拿的扇子应该已经抵达日本了。照片来源abc.net.au

当我在布拉戈维申斯克[1]的一家商店里挑照片时,看到一张瑷珲官员的照片。

“他帽子上的顶子表示他的官阶,”店员说。他自己不觉得这张照片有趣,听到我要买下来时感到很惊讶。

我们做梦也没有想到这座城市不到三个星期就被烧为白地,但事实就是那样。

那天晚上格里布斯基将军(General Griebsky)的女儿给我讲了件在瑷珲的趣事。[2]

“他们用很精美的盘子招待我们”,她说,“而且在我们面前摆着筷子而不是刀叉,当然,我什么也没吃,我本来应该做些什么以取悦主人,但我实在不能。 试想,有一道菜是由蠕虫做的! 很常见的那种,虽然布置得很有品位。”

稍晚,我们在晚餐的时候[3],一位圣彼得堡的绅士戏弄了在坐的对那位中国官员感到钦佩的女士们,他抬起手做了个砍头的动作。

“我真不懂俄国人,”我说,“天啊,这有趣吗?”

“有位非常英俊的中国人,”他[4]转向我用法语[5]说:“那个年轻人经常因政务来拜访格里布斯基将军,这儿的女士都很欣赏他,我想被砍头是他的高光时刻。”[6]

第二天早晨那位海军军官来酒店拜访我们,他告诉我昨晚将要休息的时候收到了一份文件,上面是有格里布斯基将军签名的命令[7],绝不能砍掉一个中国人的脑袋。

“我不会被女士们的这种方式打倒,”他说,“我派一名水手去附近的一家理发店买辫子,挑了一根最长的。然后我把这根辫子装进一个盒子,让手下给格里布斯基小姐送过去,要亲自交到她手里,并嘱咐他不能透露是谁送的。”

我们都对这个恶作剧真心感到好笑,想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中午的时候,格里布斯基小姐来船上送我们。

“哦!”她说,“今天早上真是吓坏我了。一个我从没见过的人塞在我手里一个包裹,一句话都没有说,包裹上也没有字,我觉得里面肯定是炸药,也许是义和团送来的!”

“你打开了吗?”我急切地问。

“看起来这礼物你不喜欢,”我说,“送给我吧,我可以送到伦敦的博物馆去。”

“不,正相反,我要永远留着它,”这位女士回答。[8]

我很想知道那位英俊的中国人有没有逃出升天。

我们在酒店里见过那位年轻人一次,他坐在一张小桌子旁和俄国官员喝啤酒,他们每喝一口就会握手、鞠躬。

当我们的汽船顺阿穆尔河而下的时候,我拿出那张照片,在背面写下:瑷珲的长官,阿穆尔河边的中国小城。

如今,没有了瑷珲,也没有了长官。

画报里那张人像,是后来俄军将占领齐齐哈尔时自杀的寿山

画报里刊登的这张人像就是安内特·梅金买到的那张照片,照片里的人是寿山,1900年海兰泡惨案发生时署黑龙江将军,在俄军侵入齐齐哈尔后自杀,《清史稿》里是这么写的:“俄遂逼齐齐哈尔省城。既而闻联军媾和,乃遣同知程德全往商和议,而自守’军覆则死’之义,命妻及子妇先裁,手缮遗疏,犹惓惓於垦政,并致书俄将领嘱勿戕民。阅日,具衣冠,饮金,卧柩中,不死;呼其属下材官击以枪,不忍,手颤机动,弹出中左胁,犹不死;更呼材官击小腹,仍不死;呼益厉,又击之,气始绝。”至于他死后政府的态度是“先是诏责其开边衅,部议夺职。”所幸“后以总督徐世昌请复官,予骑都尉兼云骑尉世职,附祀富明阿祠。

注释
[1]即海兰泡,原文用的词是Blagovestchensk,为尊重作者原意此处用音译
[2]在《铁纽带》(以下简称《铁》)一书中是指她曾随格里布斯基将军赴瑷珲公干,受到中国官员的款待
[3]此处是指格里布斯基将军女儿举办的宴会,这位将军后来下令实施了“海兰泡惨案”
[4]原文这里写作Prince D,经查《铁》即前面那位来自圣彼得堡,做砍头动作的这位海军军官,他此行就是为了督办运往大沽的军需
[5]《铁》书里此处写作“英语”
[6]《铁》书中这里还有一句话,是在坐的女士们齐声抗议他的这种无理说法,但根本没有用
[7]《铁》书里此处写的是盖有将军的印章,这很显然是将军女儿的恶作剧
[8]《铁》书里此处是“笑着回答”

三述奇之在巴黎下

崇厚一行在游览美国纽约的时候,法驻纽约领事“再三强请”他们回巴黎,没想到崇厚的“出走”终于换来了法方的主动,使团要回法国了。

(同治十年八月)初五日癸亥(1871年9月19日),阴。……酉初,高引之、黄道从、庆蔼堂、王竹轩暨那威勇等由法京来此。谈及巴里居停主人,始知十日前辞房时,东妇以面镜迷有绳屎,地毡糊有泥水,炉被烟熏,古董蒙尘,刀匙灰暗,锅碗油腻,皆须雇人刷洗,令赔法方二千,合银二百六十两。争执再四,许以三百方始允,合银三十九两。

回巴黎前崇厚收到一个坏消息:离开之前在丹胆街的租寓时被房东太太“讹”了一笔。当然,从德彝的描述来看确实有使团不爱惜屋内陈设用度的情况,但仅仅因为“地毡糊有泥水,炉被烟熏,古董蒙尘,刀匙灰暗,锅碗油腻”就开口要两千法郎也实在太高了,这都是因为最初住进来的时候和房东结下了梁子,还好最后还价到三百法郎。

初六日甲子,早阴,午后晴。未初,有法国柏公使来拜,再三强请星使仍回巴里,待星使允,乃去。

初九日丁卯,晴,暖。……巳正,由店起身,乘车行十八里,过王子巷,至码头,登法国“贤罗朗”暗轮船,长三十七丈,宽四丈,马力一千。

十九日丁丑,晴,暖。……午初一刻,抵法国西北界布来斯海口。先见其渭斯岛,长十五六里,不甚高,林木亦少。上立灯楼,百里可望。至此住船。楼房点缀,船只不多。炮船五只,内置大小铜炮一百八十门。后有轮舟来接,下船者,男女二十余人。未初,有德威理亚、殷柏尔由巴里来迎。申初,开船出口。北行,见左右山皆不高。稍转东南,长山一带,嵯峨撑空。入夜,风起浪涌,船即颠扬。

经过十天的航行,崇厚一行终于从美国回到了法国,先在布莱斯特(Brest)港口小停,一部分乘客在这里下船,向北绕过上诺曼底的海岬到勒阿弗尔,这段海岸线有壮观的海蚀地貌,德彝形容“嵯峨撑空”。

在Google Earth里看渭斯岛和布莱斯特
布莱斯特港,1870年代

二十日戊寅,细雨。早,东南行。迎面连山绵亘,渔舟若许,顺风无波,水色葱绿。巳初,至法之正北界哈五海口外,往船待潮。见左右山冈宽敞,船在处如拦江沙前。午初潮长,进口东行。南北炮台,不甚雄壮而固。后入铁闸门,左右石墙,路不甚宽,长约半里。过此入池,宽似津河,船转二湾,停泊下锚。口内如此水池者,大小共七处,皆分类住船,如兵、信、商、客等。铁闸系为留潮而设,潮长开闸,以留水于池内。当下锚时值午正一刻,行李下后,未正登岸。乘车行三里许,过木桥三,至芭莱街罗罗店宿。楼高四层,不甚宽宏而洁净。其地闾巷曲弯,崎岖泥泞。城周二十四里,居民八万。由布来斯至哈五,计水程八百一十九里。

“哈五”即勒阿弗尔,我在1870年代的勒阿弗尔地图中找发音接近“芭莱街”的地名,只有Rue Philippe Barrey比较接近,在十九世纪的地图上这里常缩写为R. P. Barrey。

勒阿弗尔港,1870年代
芭莱街和阿卦立雅园的位置关系

二十一日己卯,阴。早随星使乘车,行不及一里,入一小花园,名“阿卦立雅”。园不大而花木丛杂,步步幽雅。池中有一水犬,长约三尺,形似海龙,其色灰,其后短足如分水,见人即出而觅食,毫不畏惧。又一小山,乱石层叠,巧比天工。山腹空而穿洞,四壁列玻璃箱,其中水色白黄,分为河海。所养之鱼,奇形怪状,共三十余种。

“阿卦立雅”即现在的圣洛克广场(Square Saint Roch),当时叫做Square Jean Jaurès。这个位置在十六世纪欧洲鼠疫爆发期间主要用来集中隔离被感染的村民,待勒阿佛尔的医院建立起来后,这个地方就被荒置了,1868年,这里被改为一座公共花园,还建了一座4000平米的水族馆,也就是德彝看到“水狗”(我猜应该是海狗)和三十余种奇形怪状鱼的地方,不过他看到的中空的乱石层叠的小山并不是一座真的山,而是外观做成石头样子的房子。水族馆1893年被拆除,公园在1944年盟军的轰炸中被毁,战后重建。

阿卦立雅园,1900年代

去此,复行八九里,绕至山顶,有白塔形如中土坟墓,高逾二丈,周约三丈,上抹白灰,下立石座。土人云,系某水师提督于数十年前沉于此海,其妻建此,以铭其功。又一小礼拜堂,内供天主母像,怀抱耶稣。左右悬挂油画小船若许,皆系水手所献者。当时有老幼妇女十余,皆跪而默诵。车立山顶,左望大海,右看通城,渔舟荡漾,炊烟上升,花飞叶落,阵阵凉风,大有中秋景象。又行十余里,山路崎岖,盘桓而下,回店早餐。

我在找到德彝记载的这个“形如中土坟墓”的“白塔”照片时感到很惊讶,似乎欧洲很少有这种炮弹样式的纪念碑,当然是我孤陋寡闻,这座纪念碑又被称为“悲伤的糖块”(Le Pain de Surce),因为十六世纪甘蔗贸易盛行时,在白糖的除杂质过程中就是放在一个这种锥形的容器中静置,因此最后产出的糖块就是这个形状,直到十九世纪才出现我们熟悉的方糖。拿破仑的表妹斯蒂芬妮(Stéphanie Rollier)1805年嫁给了孔特将军(General Comte Lefebvre Desnoettes),这位将军1822年在爱尔兰海岸遭海难丧生,将军遗孀在海边挥舞这样的“糖块”警告那些水手要注意安全,就建了座这个形状的纪念碑,她去世后也葬在这里。德彝说的小礼拜堂应该是距离那座纪念碑不远,位于圣阿德斯悬崖上的Chapelle Notre-Dame des Flots,1857年奠基,两年后落成。

“形如中土坟墓”的“白塔”,1870年代
小礼拜堂,“白塔”也看得见,1870年代
在小山上俯瞰勒阿弗尔城镇和海岸线,“左望大海,右看通城,渔舟荡漾,炊烟上升”,1870年代

午初起身,乘马车行六七里,至火车客厅,少坐登车,午正开。东北行六百八十四里,停车四次,过大小山洞十三,长河四。惟第三河有铁桥长约里许,经德兵毁坏,尚未修补告成。酉初抵巴里。下火车乘马车行三四里,至马达兰大街旁端丹巷第八号多库店宿。楼高六层,屋宇洁净,梯路曲弯,修饰朴素。入夜,晴。

“端丹巷”即Rue Tronchet,是玛德莲大教堂轴线上北边这一段的街道。

勒阿弗尔火车站,1900年代

二十三日辛巳,阴。巳正,随星使乘车行七八里,至阿秀胡同第二十二号前任法国驻华参赞官孟贝乐之别墅看房。楼高三层,宽阔净洁。前有花园马厩,屋宇颇多;右鄙临街,正对敞院。若值夏令居住,可以延爽披襟,而冬季则四壁来风,恐不甚暖。遂辞归。

不知道在巴黎还会停留多久,总住旅馆不是事儿,于是使团开始找房子,之前那个住处虽然离法外部近,但已经和房东交恶,不可能回去了。看的房子是前任法国驻华参赞孟贝乐的别墅,我没有查到这个“孟贝乐”具体是谁,可以看出来崇厚使团在巴黎找房子基本上用的都是法国驻华外交官的的关系网,不过这次使团没看中推荐的房子。

二十四日壬午,阴雨。戌初,随星使乘车行三四里,过王宫,至义达廉大街,入格朗戏园观剧。是园极大,上下可坐一千六七百人。所演者,一人年近六旬,意欲还童,乃登山采药。正在松下寻觅间,忽来一鬼,身着红衣,远看如火判。鬼知其意,乃使其须落黄,面腴神足,变一风流少年。其人大喜,且言久有一女,爱而不得。鬼遂领去见女,女不允,乃故遗一箧于园,内有金刚石镯钏耳坠等。女见以为天赐,喜而佩之,方去照镜,见是男子立于其后,二人始和。女父知而大怒,携其长子出街寻获,遇之于途则对斗。而男有鬼祝,乃刺死女父,女由是乃疯,寻亦故去。女卒升天,男鬼皆经阴神捉入地狱。是出共男女二百余,花树楼房,跳舞歌唱,与他戏同。惟高山皓月,长江石桥,舟车鸟兽,花影天光,及旧石柱粗二三围,高二三丈者,以双眼千里镜望之,真假难辨。更有彩云疏星,荷风槐日,仙女数十,飞腾半空。其中固有真人纸画,然久看之,假水起波,纸人亦动,妙甚。子初回寓。

想必大家都看出来了,崇厚德彝他们看的这场戏是《浮士德》,德彝写下了一百多年前作为中国人对剧情的理解以及观后感,似乎他更看重服道化,盛赞了背景的布置和动作。

《浮士德》剧照,魔鬼在帮助浮士德决斗,1917年

二十八日丙戌,晴。午初,随星使与众移居梦丹街第二十四号。共房三进,前后有门,后门在然古荣巷第三十四号。楼高皆三层。前面第一进,房临大街,住有居呢国公使。中进系仿回国造者。地下一层为庖厨,或堆积什物。地上二层,中有石梯。入门不甚宽阔。再步梯而上,左右小屋二间,中一大间。石柱八根,地铺花毡。东西傍壁二石炉,上列金钟瓷罐,镀银蜡台。柱下各一方椅,铺回绒垫。后一间作半空球形,通身铁架玻璃棚,下围花池,高约尺半,宽一尺二寸,有橘梅十余种。正中有铁假花一丛,高约六尺,红白分明。池右暗藏关键,曳之自有水法出于花心枝角。池前一圆座,周可坐十五六人,中立石几。其余陈设整洁,无须赘述。玻璃圆棚左右二门,通于后院。又正门与二小屋之间,左右二路,木梯绒毡,通入二层。其上共屋五间,四壁悬挂刀枪剑戟,鞋帽藤牌,暨种种玩物,皆回国产地也。后一玻璃小窗,穿廊遮以布帐,小亭在其上,左右花木掩映,可以乘凉。末进后面临街,第一层中系后门,左竖楼梯,右为厨灶及仆役卧室。其上二层,共卧室一十二间,每间铺陈器具与他处者同。房主人姓赖名赛布,乃开埃及国苏耳士河赖赛朴之弟也。每月租价二千三百方,合银三百两。

“梦丹街”即Rue Mont Thabor,“贤古荣巷”即Rue Saint-Honoré,是两条东西向互相平行的街道。这个房子就位于被巴黎公社社员烧毁的法财政部后面,立伍力街和旺多姆广场之间,地段非常黄金,只是不挨着主干道而已。后来德彝自己也说“向住法京,皆在繁盛之区,镇日车声辘辘,人语喧哗。今住僻静,每日闻叫货之声,与上洋同。”几年后大清国在巴黎设置使馆,位置也很好,紧挨着凯旋门,位于现在的克莱伯大道(Avenue Kléber)上。

二十九日丁亥,微风,晴,暖。午后,随星使乘车行四五里,往戛必新街地利斋照相……去此往柏路旺游,花叶凋零,河水欲冰,其气候似孟冬。申刻回寓。

“戛必新街”即Bd des Capucines,“地利斋”即Disdéri,也就是这家照相馆的主人安德烈·阿道夫·欧仁·迪斯里的姓(André-Adolphe-Eugène Disdéri, 1819-1889)。迪斯里出生在巴黎,1848年与妻子搬去布莱斯特,其间接触了达盖尔法摄影术,和朋友一起做透视画的生意结果失败了,于是他1853年一个人搬去了尼姆,湿版法被公布后他在那里很快便掌握了这种技术,并认定其较达盖尔法大大降低的成本中蕴藏着巨大的商机,于是他1854年搬回巴黎,开了一家照相馆,改装相机,在其上安装了四个镜头,这样就可以通过分次遮挡在同一张底片上拍多张照片,然后洗印在一大张相纸上供顾客挑选,这种小尺寸的照片就是CDV照片,并注册了专利,引领了潮流,这种新形式的照片为他带来了巨大的收益,法兰西第二帝国的皇帝拿破仑三世和皇后,以及后来的第三共和国首任总统遆耳都是他的顾客,照相馆的规模居巴黎之首,也就是德彝说的“此铺在巴里称第一”。巴黎公社期间他拍了很多著名的照片,比如那张躺在棺材里的被枪决的公社社员照片,但同时战争对巴黎的破坏也影响了他的生意。不过普遍认为导致他生意失败的主要原因是他押宝未来的方向是以手绘的方式放大并上色照片,但市场并不买帐,且很快尺寸更大的橱柜照片流行起来,拍小照片的人少了,最后破产,双目失明穷困潦倒地死在一家收容所里。德彝在这里的记载有个小错误,迪斯里的照相馆实际上是在与“戛必新街”连着的意大利大道,门牌号8。

未经裁剪的CDV照片,迪斯里摄,法国奥赛博物馆藏

(九月)十一日戊戌,晴。……在马达兰大礼拜堂左右花市所售,有名“柏欧凯”者,束有大小,花分优劣。值三四方者,夜则跌至一方;小盆江西菊值半方者,夜则跌至六稣。盖束花已斫其根,不易浇灌,故落价而易售也。

现在鲜花的花束生意也是这样,越晚价格掉得越多。后来德彝在这个花市上“买得黄菊一盆,价值二方二稣。”

玛德莲教堂旁的花市,1965年

十六日癸卯,晴。申初,随星使乘车往柏路旺游,行二十余里,入一小加非馆少坐。时值初冬,馆中广设几凳,多备酒食,男女游者尤多。盖此时园内有溜冰戏及赛自行车等会也。回时一路车马驰驱,男女步行者,络绎不绝。中华南省,每值新正,有女子游街之俗,谓之走百病,其法颇为有益。今泰西男女,每月四次步行园囿,亦可谓之走百病矣。

崇厚还是几乎每周都要去柏路旺园一次,最夸张的是他在回国前竟然送了园里加非馆一张自己的肖像照,而且还拟了一段话:“崇地山宫保出使来法国时,游柏路旺,到此小坐,爱其水木清华,颇饶幽趣。盛夏木莲花放,香盈几席,澄怀默坐,心与天游。今东归有日,特留此照,以志雅兴。辛未孟冬下浣题于梦丹寓楼。”令庆霭堂译成法文写在照片背面。

二十三日庚戌,晴,暖。天清气爽,惠风和畅。是日为礼拜之期。午后,同俞惕庵、庆霭堂随星使乘马车至凯歌路,游人拥挤,听东鄙有鼓吹之声,乃马克谋宏在柏路旺园操演。马队五百,皆头戴银盔。其将弁盔后垂有黑马尾或红马尾。士卒之鞯,金边,宽皆三寸。又步队二千,头戴柿形小黑毡帽,插红鸡翎。将弁帽镶金边,翎有红白蓝三色。其有功者,旁另立一束,白色。兵皆新衣,器械鲜明,队伍齐整。元帅过,则鼓号齐发,以壮其威。

法兰西第二帝国时期的胸甲骑兵服装分解介绍,图片出自
L’ARMÉE DE NAPOLÉON III DANS LA GUERRE DE 1870

(十月)二十四日辛巳,晴。早起,收理行装。

二十五日壬午,晴,冷。寅初睡起……卯初,同众随星使乘马车行十四五里,入轮车客厅。少坐登车,卯正开。

崇厚使团此行毕竟有外交任务在身,自从被法方从美国拉回来之后,递交国书的事情终于开始有所突破,但也经历了一个多月才成。抽出德彝日记中相关的条目罗列如下。此外,从一些细节看来,我觉得崇厚对外交的重要性没有特别用心,哥士奇带来了法国总统遆耳准备答谢崇厚和中国皇帝的文稿,要译成中文,但不给中方的翻译德彝、庆常看,崇厚竟然也就没态度硬一点的要求必须看原文,换作张荫桓肯定不答应,最后翻译出来的东西“语多龌龊”。从这些“小事”就看的出来,几年后崇厚在俄国签了丧权辱国的《里瓦几亚条约》是埋了伏笔的,富二代公子哥就没有国家利益优先至上的办事态度。

外交部分:

(九月)初二日己丑,晴。至今法伯理玺天德遆尔仍住卫洒,因恐巴里留有叛逆余党也。
初五日壬辰,晴。……申初,星使乘车往拜热夫类,酉正回。
初六日癸巳,晴。……戌初,热夫类请星使晚酌,子正回寓。
初八日乙未,早,阴;午后细雨,入夜晴。……酉正,接电信,知法国领事官李梅由华回法,是日未初抵马赛。
十三日庚子,晴。未初,李梅来拜,坐谈时许始去。晚,随星使步至王宫后埃及石柱旁,欲以千里镜望月,因被云遮未果。
十四日辛丑,早晴冷,巳初阴雾。午后,随星使乘车答拜李梅,坐谈片时辞回。
十五日壬寅,阴雾,凉。申初,星使赴法外部会热夫类,酉正回。
十八日乙巳,晴。……申初,李梅来拜。
二十日丁未,晴。午后,热夫类来拜。
(十月)初一日戊午,早晴,午后阴。未刻,李梅来拜。
初四日辛酉,阴雨。午后,有哥士奇、李梅、德威理亚等陆续来拜。
初五日壬戌,早,阴冷。午正,接法外部文,称定于本月十一日,即西历十一月二十三日,递国书于其伯理玺天德。未初,大雪缤纷,旋晴,晴后复阴,酉正,热夫类偕德威理亚来,坐谈极久。
初八日乙丑,晴,微风。……酉初,接电信,知法外部大臣费得功定于戌刻来拜。戌正,费至,德威理亚为翻译。坐谈许久,彼此讲明递国书之礼而去。
初十日丁卯,阴。……申初,哥士奇来,持有其伯理玺天德遆耳预拟片言,令彼译以华文,以便接国书时酬答如礼。哥云:“为时甚迫,无暇自译,特请星使一助。”伊持有英汉合璧字典两本,索纸笔,句句翻译,星使随以笔记之。翻罢,语意不甚吻合。彝与庆霭堂在旁,伊不给洋文与看。星使勉为删改,语多龌龊。至亥初一刻,始录清而去。
十一日戊辰,微晴。卯正,彝捧国书,同庆霭堂与殷柏尔随星使乘双马车至卫洒,入王宫左蕾赛瓦店少坐,有哥士奇、李梅及德威理亚陆续来见。午初,早𫗴毕,登楼换公服。未初,费得功着朝服,带宝星,领银盔银甲乌尾马兵十二名,吹号迎接,前引登车,行二三里,抵王宫前大街左伯理玺天德理事公廨。见前左右排列马队六百名,衣帽整齐;正中一队,鸣金鼓而奏乐。当时阴云密布,瑞雪缤纷。下车登楼,星使前行,彝手捧国书随之。楼颇宏敞,式似王宫,各门有兵排立,皆举刀对鼻以为礼。步至二层,门外少停。既入正门,行至中途,皆以圣门鞠躬之仪尽我之礼,距伯理玺天德四五步之间三鞠躬。
见遆耳立于当中,左右立者大官二十八员,皆着朝服、戴宝星,佩金边红带。遆耳着乌衣,佩一宝星,年近六旬,白发无须,身高四尺。伊以星使鞠躬,亦答礼。相距四五步前,星使止步,彝即举国书与星使。星使两手捧国书,高声云(略)。言毕,哥士奇将所翻法文原稿朗诵一遍,俾众咸闻。诵罢,遆耳旋将伊言立述毕,接国书,转交内部大臣。按国书左满右汉,其文则(略)。国书收后,哥士奇又念其翻译遆耳之言,云(略)。念罢,星使鞠躬,答曰:“谨照大伯理玺天德之语,回华奏明大皇帝,以达天听焉。”哥士奇复译法文。译毕,彼此鞠躬,以伸欣庆。后星使退行数步,至中途,回身再鞠躬;临出门,三鞠躬;而后下楼。登车时,鼓乐大作,兵举刀枪,对鼻行礼。递书对答之时,亦系乐声迭奏。是时雪止,男女老幼争看者颇多。回店后,与费得功、哥士奇、李梅及德威理亚等同饮香宾。饮毕少叙,彼此谢别。星使乘车顺途答谢哥士奇,申正回巴里,入公馆晚餐后,彼此畅谈,子初方寝。
十二日己巳,早晴,午后阴。未正,星使乘车往拜热夫类。
十三日庚午,阴,冷。申初,热夫类来答拜,坐谈极久。
十八日乙亥,阴。巳初,星使乘车回拜热夫类。

二十二日戊寅,阴。午后,热夫类命人送给路凭执照,并请星使戌初晚酌。
二十三日己卯,晴。午初,星使赠热夫类黄茶叶四大罐,黑茶叶二小罐,象牙柄金面团扇一柄。
二十三日庚辰,晴,冷。午正,星使往卫洒拜费得功,申初回;又拜哥士奇,并赠茶叶等物。酉正,哥士奇来答拜。

三述奇之在巴黎中

从枫丹白露回来后虽然德彝他们的生活从日记里看还是逛园子逛街喝加非喝酒看戏,但实际上崇厚已经决定不在巴黎耗着了,打算去英国和美国转转。

(同治十年五月)二十五日(1871年7月12日)甲寅,晴。午后,随星使乘车,过大石牌楼,行二三里,出马业门,复直行十余里,一路楼房多被叛勇打坏。至得米石地方,有一石台,上建拿破仑第一石像,高二丈许,亦被叛勇打去。在此北望,直道中凹作弓形,遥见城中大石牌楼与王宫后之埃及石柱,连作中字形。去此回行五六里,过大石桥,西行入宫院庄,房屋层层,园林处处。数十年前,系先王陆宜非里私第,而今尽属官中。有洲岛四面皆河,名曰“格朗日阿达”,松轩竹径,花木尤繁。原有酒肆乐亭,以便游人观赏,自被叛勇拆毁,来者惟有怅望而已。申初回寓。

“大石牌楼”即凯旋门,“马业门”即马约门,出了这座城门,德彝他们沿着笔直的大道:先是Avenue de Neuilly,然后是Avenue de St. Germain走了十余里到了“得米石”,我认为他说的是现在的La Defense附近,因为那里的Rond Point de Courbevoie曾经有座高大的石台,石台上面是拿破仑一世的铜像。这座铜像高4米重5吨,1833年铸成,铜料来在1805年在多瑙河谷战役以及波美拉尼亚战争中缴获的奥地利和俄罗斯的铜炮,原本竖立在旺多姆广场的铜柱上,拿破仑三世执政的时候觉得叔叔的这个形象不好,换成了穿罗马长袍头戴桂冠的样式,原本那座铜像就被移去了“得米石地方”。此后这两座拿破仑的铜像命运多舛:旺多姆广场那座在1871年被巴黎公社拉倒摔毁;得米石地方那座并没有像德彝说的“被判勇打去”,而是在普法战争期间被拆除,运输途中掉进塞纳河中,四个月后被捞起存入仓库,1911年安置在荣军院重新展示,现在荣军院的主庭院抬头就能看到。

版画上曾经安置在Rond Point de Courbevoie的拿破仑像
替换原来旺多姆圆柱上的拿破仑像被巴黎公社社员拉倒,1871年
旺多姆圆柱上最早那尊拿破仑铜像被安置在荣军院,1911年

德彝说在此“北”望可见“大石牌楼与王宫后之埃及石柱”,应该是他笔误了,在这个地方往东(确切的是东偏南)才能看到凯旋门以及协和广场上的方尖碑。“格朗日阿达”即Ile de la Grand Jatte,修拉那幅著名的画作《大碗岛的星期天下午》中的“大碗岛”就是“格朗日阿达”。

从马约门看凯旋门,可惜看不到协和广场的方尖碑,1870年代
修拉的代表作之一《大碗岛的星期天下午》

二十六日乙卯,晴。午后,同俞惕庵街游,步至兰比都街之中大市。见铁房形如侖字,四壁与顶皆置长方玻璃,高约四丈,长逾二十丈,横可九十丈。内小屋行行,共数百间,有老幼妇女八九百名,出售禽兽鱼虫以及菜蔬果品,一切食物,无所不备。申初回寓。

“兰比都街”即Rue de Rambuteau,“中大市”即巴黎曾经的中央市场,1183年建立,是巴黎最大的批发市场,1971年拆除,现在原址修建了集休闲娱乐购物的巴黎大堂(Les Halles)。

中央市场的外观,形似“侖”字1860年代,盖蒂博物馆藏
中央市场内部,1860年代

二十八日丁巳,晴。申正,随星使乘车往柏路旺园游。道途花树、收拾整齐,密绿疏红,宛然入画。见林中一枝,并立二鹊,土人名为贼鸟。因其频盗银钱,藏于树孔,奇甚。行十余里,车马往来,驰驱如市。

看起来崇厚真的非常喜欢布洛涅森林,在他们去英国之前几乎每周都要去至少一次,比如此后的五月三十、六月初二、初四、二十三、二十七都去游览了这座园子。盗银钱的小鸟不止一种,有些鸟就是喜欢一些闪亮或颜色艳丽的小物件,前几年还看到过一个新闻说法国凡尔赛宫附近的一棵树上就发现一个藏了一千多枚硬币的鸟巢。

柏路旺园的林间道路,1860年代,Charles Marville摄,法国国家图书馆藏

二十九日戊午,晴,热。申初,同王竹轩、张云波等乘火轮舟北行,过十五石桥,步入菊五叶巷,游万牲园。园尚未开,绕至贤贝那街,欲隔阑窥之。适有兵开栅引入,见木房收养受伤之男女叛勇有数百名,卧以木床,覆以棉褥。问及可看禽兽否?据云,门皆关闭,容日再为邀看也。酉正回寓。

德彝在这里可能记错了,从他们住的地方乘船沿塞纳河去动物园应该是先往东再转南,不会“北行”。“菊五叶巷”即Rue Cuvier的音译,可惜去的时候园子没开,“贤贝那街”即Rue Saint-Bernard,德彝他们“隔阑窥之”的应该是现在索邦大学的所在,看来巴黎公社期间这里曾来用来收治伤员。

三十日己未,晴,热。晚餐后,日落风清,凉生气爽。乃同俞惕庵随星使乘车往柏路旺游。绕行十数里,入一小加非铺,四面玻璃,前后曲廊,几案不多,幽雅之至。前一小木桥,跨于水池,花树成林,芳草遍地。花有五彩蜀葵风仙等,惟木莲高如桃杏,叶似橘橙,大朵白花,瓣甚肥厚,清香触鼻。坐饮少许,戌刻回寓。

柏路旺园里的小桥和餐厅,1860年代,Charles Marville摄,法国国家图书馆藏

(六月)初十日己巳,阴。申正,随星使乘车走立伍力街,至宫旁巴蕾洛亚市。见各廛罗列货物,尤多于前,如钟表镯簪,枪刀书画,衣冠宝石,瓷铁玻璃等,巧夺天工,真假难辨。

“巴蕾洛亚市”即Palais Royal,现在这一带仍然集中很多商店,不乏售卖工艺品和古董的店铺。

晚,闻房后“马逼”园开,乃同众往瞻。其门首贴一帖云:“入者男纳三方,女纳一方。”入内,一天星斗,万盏灯光。当中跳舞亭,乐声大作,清妙可听。四壁花木,路径曲弯,真水假山,相映成趣。又迎门石墙,画树林一丛,中有大路,光影似真。不知者在灯下远望,迢递有数里之遥。当晚,妓女结群,轻盈绰约,宛如仙子临凡。而纨绔子弟之往来追随者,亦举国若狂也。入夜,晴,暖。

之前提到过“马逼园”即Jardin Mabile,这个地方最初由舞蹈教练马比尔(Mabille)开办,最初只面向自己的学员,后来也对公众开放。1844年他的儿子们对这里进行扩建和装修,配备了铁椅和灌木,还安装了3000盏煤气灯。这个灯的数量相当惊人,二十一年后上海成为中国最早安装公共煤气灯的城市,初装数量仅10盏。德彝说这里的门票男士3法郎女士1法郎,在当时是比较贵的,可以说门槛较高,一度成为巴黎最红的夜场。1870年普法战争期间这座园子被炮弹击中停业,1875年关闭,1882年拆除。

马逼园大门,1870年代
进入大门后的通道,装饰着很多煤气灯,1870年代
园内的煤气灯,1870年代
乐亭和铁椅,1870年代
描绘巴黎男女晚上在马逼园跳舞的画作

十一日庚午,晴。午后,同俞惕庵游街。步过凯歌路,转入莽殿巷,见一小铺出售男女装饰之物,如袜裤巾带、手套帽花、面罩领袖等……

“莽殿巷”即蒙田大街(Avenue Montaigne),是一条与德彝他们租住丹胆街相邻的一条大街,我没去过巴黎,不过从现在的地图上看这条街两边仍然集中了很多卖服装服饰品的商店。

迪奥的模特们在蒙田大街30号的办公室前拍摄宣传照,2008年,©Patrick Demarchelier/Conde Nast

十四日癸酉,晴。酉正,随星使乘车赴凯歌路。行数里,过埃及石柱,步入其居洛里王宫后之菊罗蓠园。所驻官兵昨始撤去,仍留数名荷戈严守。每日戌正闭门,观者无阻。临街左右高台,仍有木房两行,花木尚未修齐,池虽有水不见畅旺,树多有被锯而去者。宫之正门,阑以木板,禁止行人。其东北二面,红墙独立,一木无存。其西南二面,虽未被焚,而窗壁摧残,金玉皆为瓦砾矣。此宫……迄今三百余年,极其崇饰。殿深百尺,阔十一丈,高八丈。通身白石,晶莹耀目。其中层楼复阁,邃室蜂房,盘盘囷囷,矗不知几千万户。陈设华美,古董纷披。宫后即园,台沼陂池,林木花卉,天然布置,清景宜人。宫前设有总艺院,院名“鲁瓦”,四面有门,崇宏靡丽,与宫并峙。王割宫之四人之一为禁地,守以兵卒。其他四分之三,则许人民游眺。

“居洛里王宫”即卢浮宫。

自西向东看杜伊勒里宫,1860年代,盖蒂博物馆藏
自东向西,从卢浮宫看杜伊勒里宫,1860年代,Edouard-Denis Baldus摄
被烧毁的杜伊勒里宫内景之一,1860年代
被烧毁的杜伊勒里宫内景,1871年,盖蒂博物馆藏
被烧毁的杜伊勒里宫内景,1871年

二十二日辛巳,晴,申初,随星使乘车行十余里,至梦马大街,游左右荷包巷,法名“巴萨日”。上罩玻璃棚,东西肆廛栉比,百货错陈。

“梦马大街”即蒙马特大街(Rue Montmartre),这条街道南北向,与东西向的蒙马特大道(Bd Montmartre)相连,在路口东侧曾经又座市场(Bazar de l’Industrie),也就是德彝说的“巴萨日”(Bazar)。我没有找到这座市场当年的照片,不过找到了不少文字资料:市场出自建筑师保罗·勒隆(Paul Lelong, 1799-1846)之手,建于1827-1829年间,是第一个使用铸铁结构建造的两层建筑(P. D. Smith, City: S Guidebook for the Urban Age, 2012, p238),根据当年的一本介绍巴黎的小册子(Paris et les parisiens au XIXe siècle, 1856, P461)描述,这座市场基本上北京曾经的天意、万通市场差不多,确实挺吸引人的。

画作中的蒙马特大道,最左边的建筑就是“巴萨日”,巴黎曾经的天意市场

二十三日壬午,晴,暖,申正,随星使乘车至柏路旺园之茵辟列小湖旁,见岸边有舟无人。下坡回首,有二篙工藏于石洞。登舟,问以何往,告去中心岛。篙工入洞,以红纸书凭票一张,索钱一方半。开舟,载六七人。水深四五尺。湖心二岛,中连木桥。左边者,鱼游雀噪,花木丛生。上一小木亭,形比篆书官字,望之点缀清雅,红紫芬芳。右边者,亦多花树,有木楼加非馆。登岸少憩,见各间梁柱以及左右树梃,皆含有枪炮子若许,大者如苹果,小者如核桃。楼房尚未修理,窗壁破烂,杂物乱陈。

柏路旺园小岛上那座建筑就是德彝说的篆书“官“字形小亭,1860年代,Charles Marville摄,法国国家图书馆藏

二十七日丙戌,晴。酉初,随星使乘车出城,至柏路旺园茵辟列湖……湖周约数里,二岛桥连,形似鱼泡。环绕曲湾,荇藻漂浮,风清浪静,如在镜中游也。遇一舟稍大,内坐男女老幼九人。绕毕登岸,入加非馆吃“葛娄赛”。后步至左岛看木亭,已被炮子打坏。一路莺啼花落,气尚清和。戌初回寓。

“茵辟列湖”即Lac Inférieur的音译,是园中东部一个南北狭长的小湖。

柏路旺园茵辟列湖“风清浪静”,1860年代,Charles Marville摄,法国国家图书馆藏
柏路旺园里的小餐厅,1860年代,Charles Marville摄,法国国家图书馆藏

七月初一日己丑,晴。午正,哥士奇请星使看地中杂水道。乘车行数里,至其王宫左立伍力街下车,掀铁盖而入。盖与地平,同步石梯而下。其道高约丈五,宽二丈。水沟深九尺,宽一丈二尺;左右堤各宽四尺,其上行人。临沟有阳铁辙,上立方车,可坐数人。前二人执灯引路,后四人用手推行。此道与沟之上下左右,皆以石砌,甚为坚固。曲湾环绕,通城闾巷皆连,家家污水由铁筒流入,达于城外思安江而入海。乘车一路,水滚声音颇大,地面车马行声,如闻雷鸣于上。中有电线、周达各处。有工匠百人修理是道,盖亦被叛勇拆毁也。当日车至万洞坊铜柱下,换舟,又行数里,绕至马达兰礼拜堂旁,弃舟步梯而出,申正回寓。

为了改善巴黎的环境,拿破仑三世任命奥斯曼男爵对这座城市进行改造,除了地面建筑和道路的重新规划以外,更大的成就是规划并修建了现代的下水道系统,其中功劳最大的当属负责这个项目的工程师尤金·贝尔格朗(Eugène Belgrand, 1810-1878)。这项工程开始于1853年,后续的建造持续了一百多年,1892年还在其中设立了博物馆。

巴黎的“地中杂水道”,右岸可见“阳铁辙”,1900年代

初四日壬辰,阴晴各半。未初,星使赴法外部与热夫类辞行,告以定于后日起身,往历英国。酉正回寓,入夜大雨。

崇厚觉得实在是耗不下去了,中间已经给总理衙门打过报告要求回国,但因国书未递没有得到批准,于是决定赴英、美一游。这是当代学者经研究得出的结论,但我觉得以崇厚富二代公子哥的性格,真有可能耍脾气不伺候法外部那些官僚了,于是决定出走。他后来去英国和美国没待多久就被法方请回去了,这是后话。

初五日癸巳,晴,暖。戌初街游,见埃及石柱前放一大千里镜,长约丈二,粗逾二尺,支以铁架。上有活轴,四面上下,转动如意。以之看星,每人计费二稣。当时天不甚黑,见西北一星,远不甚亮,以千里镜望之,乃星牙也。式大于月,光明于月,灿灿荧荧,金光四射。入夜,束装。

面向民众的安放在协和广场上的天文望远镜让我想起前年去武汉,汉口江边有位老先生和老伴儿就带着两架天文望远镜在摆摊,想看月球或是其它星体他给对好,看一次五块钱,我家小朋友看得格外开心,老先生看他们喜欢天文,还连上我的手机拍了两张月面的照片,我觉得这次体验引导孩子对天文甚至科学的兴趣很有用,恰巧在根据德彝这段记载找照片的时候,检索到David Aubin的论文The Moon for a two pence: street telescopes in nineteenth-century Paris and the epistemology of popular stargazing,写得很好,有兴趣的朋友可以搜来看。

巴黎的协和广场,黄色圆圈处可见望远镜,1880年代
协和广场方尖碑下的望远镜特写,1870年代,图片来源自David Aubin的论文

三述奇之在枫丹白露

崇厚使团追着法国政府从波尔多到凡尔赛,等战事结束又来了巴黎,可就是递国书这件事始终没有进展,搬到巴黎后德彝在日记里几乎没有谈到公事,记载的内容主要就是游园子、喝咖啡、看戏……可能法国这边的中间人觉得实在不好意思,于是决定请使团去游览枫丹白露。

(同治十年五月)二十一日(1871年7月8日)庚戌,晴,暖。午正,德威理亚请游“方坦布娄”,法言“甜水瀑布”也。即时,彝随星使乘车行十四五里,至马萨大街吕阳火车客厅,少坐,登车即开。南行稍东百二十六里,一路田畴交错,碧绿盈眸,停车十一次。所经村镇,间有被兵勇蹂躏者。申初到,乘双马车行六七里,至拿破仑第三坊屯囤店。楼高三层,尚属洁净。前对古王宫,左右后三面村房,整齐清雅。

“德威理亚”是法国驻华使馆提供的法文翻译,随崇厚一行从中国来到法国。“方坦布娄”很容易看出来是Fontainebleau的音译,徐志摩把这个地名翻译为“芳丹薄罗”,朱自清翻译为“枫丹白露”,都很美,类似地名的翻译还有“翡冷翠”(Firenze)、“绮色佳”(Ithaca)都是很诗意的翻译。“吕阳火车站”即里昂火车站(Gare de Lyon),“马萨大街”即现在火车站前的狄德罗大道(Bd Diderot),当时叫“马萨大街”(Bd Mazas)。

巴黎的里昂火车站,1900年代
巴黎里昂火车站内部的餐厅,看起来非常豪华,1900年代
枫丹白露火车站,1900年代

内少坐,即步入王宫一游……是宫不高,二三层而已,其式甚古,其工甚坚。地式前后,形如风字。由旁门而入,有一屋高大,左横丝网,右壁横书洋字数目。中立三人,以皮板打皮球。球大如橘,往来用力极大,亦系赌具,不知作何胜负。

枫丹白露宫的所在环境优美,一直是法国皇室的猎场,1173年法国皇帝路易六世在附近的天然美泉修建了行宫,此后一直改造扩建形成今天的规模。

在Google Earth里看枫丹白露宫
枫丹白露宫白马庭院的正立面,1880年代,E.Dontenvill摄

去此入大书房,深百七十三步,阔十六步,梁柱皆五彩花石。四壁柜橱,存书万卷。中设一大地球,周约四围,山川地势,以及郡国城村,描写甚清。左壁悬一表,洋名“邹地亚”,圆周六尺,正中画日,外四地球,远近不等,分春夏秋冬。圈外比天,中为日道,内含十二星,俱象形,如狮、蟹、孖、牛、羚羊、双鱼、倒水人、牛身鱼尾羊角兽、马身人首射箭兽、蝎子、天秤、仙女等名。

德彝所说的“大书房”即Galerie de Diane,由亨利四世主持建造,最初就是一座长廊,装饰着精美的艺术品,拿破仑三世时期改为图书馆。

大书房,1900年代

后周行房屋数百年,极其整齐洁净。其陈设古玩,率多收去。末入一屋,外立一铁造聚宝新亭,油画五彩,高约八尺,周二围,后凿字数行云:若揭日月,昭然运行。穷神阐化,永世作程。长春化馆,永保周亨。汉阳叶嘉会坊造,时为咸丰七年六月朔日。

屋内四壁,罗列中土漆物古董甚多。棚顶粘有三画,长皆丈许,宽各六七尺,上绣十八罗汉、四大金刚,工极精巧。旁有小金字一行,云“乾隆某年制”。

对于现在的中国人,知道枫丹白露宫更多是因为其中的中国宫,1860年法军参与掠夺圆明园的部分艺术品就保存在那里,因此德彝看到了不少中国的文物,不过我很疑惑是他不知道这些东西来自法军的掠夺还是他在日记里故意没有讲?

枫丹白露宫内的中国宫,1860年代
枫丹白露宫内的中国宫,1860年代

宫后有一大院,原名曰“白马”,现改曰“载极艳”。门前横白玉石阑,下一小湖,湖心一亭。凭阑下望,鲤鱼千百成群,倚藻冲萍,往来游泳。旁二布帐,出售面包,以之掷水,则群鱼骤至而争啖也。去此,下石阶,入大院,复绕行里许,树林阴翳,清雅宜人。

叫“白马”的庭院即Cour du Cheval Blanc,主楼前的阶梯形似马蹄状,从这里进入主楼后右转就到了Cour des Fontaines,这里有座三角形的小湖Étang aux carpes,直译过来就是“鲤鱼塘”,所以德彝说在这里可以喂鲤鱼。现在国内很多新修的公园里都有养着锦鲤的水池,也有专人在旁售卖鱼食,当然大白馒头和面包也常见游客携带,总之撒到水里,“群鱼骤至而争啖”,和德彝一百多年前在法国看到的情景一样。

白马庭院前的马蹄形楼梯,1900年代,尤金·阿杰特摄,法国国立美术学院收藏
自北向南看鲤鱼塘,“门前横白玉石阑,下一小湖,湖心一亭”,1880年代,E.Dontenvill摄
自南向北看鲤鱼塘,1870年代
自南向北看鲤鱼塘,1870年代

回寓晚餐后少坐,又乘马车行二十余里,入一大林,广可四万亩,周约百九十余里。一路树木丛杂,蔽日凌云,巨石崚嶒,奇形怪状,可谓天下第一丛林也。道途平坦,修治整齐,其冲衢有十八乂者,亦有八乂者。又见一古王所建之白石柱,高约二丈。末至一处,名曰“神仙湖”,周仅十尺,询知山上泉之所注也。亥初回寓。

德彝说的这座“大林”应该是宫殿西边的枫丹白露森林(Forêt Domaniale de Fontainebleau),德彝说这座林子“树木丛杂,蔽日凌云,巨石崚嶒,奇形怪状,可谓天下第一丛林也”。敢称天下第一这可不是他没见过世面,而是这座林子确实很重要,为印象派的诞生出了力。印象派的风景画的根基就是室外写生,而莫奈、雷诺阿、塞尚等人当年常去的就是距巴黎不是很远的枫丹白露森林,除了画家们还有艺术创作的摄影家们,比如古斯塔夫·勒·格雷就在这里拍摄了大量的风景作品。“古王所建之白石柱”是指玛丽皇后方尖碑。

枫丹白露森林内,1860年代
枫丹白露森林内,1860年代,亚历山大·巴登摄
枫丹白露的方尖碑,1900年代

二十二日辛亥,晴。早起小食后,即步入王宫后之“美然”园。红明绿暗,蜂蝶引人。中一白石女像,赤身围帛一幅。又一铜人,以弓打马,气象沉雄。据土人云,为世间工之至美者。过此又有一园,中有丁字河,长十数里,水清无纹,鸥凫来往,三五成群。见莺粟花高三四尺,金钱花朵大于钱。盘桓良久,忽闻鹳噪,声与华同。回寓早餐,得食鳜鱼,甚美。

“赤身围帛”的白石女像在枫丹白露宫中可不止一座,不过我估计德彝指的是Le Triomphe d’Aphrodite,也就是希腊神话中的爱与美之神阿佛洛狄忒,当然不能穿衣服了;另一座“以弓打马”的铜人应该是Diane chasseresse,Diane指希腊神话中的狩猎女神阿尔忒弥斯,罗马神话中与之对应的是戴安娜,背着箭囊与母鹿在一起是她常见的形象,枫丹白露宫这尊源自凡尔赛宫的大理石版本,只是在这里换成青铜材质并以喷泉的形式呈现。

右边这座雕塑就是园中的阿佛洛狄忒,1900年代
戴安娜与母鹿喷泉,1880年代

后乘马车行十余里,抵多弗朗沙大林,人迹疏绝。见一树高二丈许者,曾被雷击,落枝若许。土人即以他木造拐杖小匣等物于此出售,伪云大树所落之枝,游人买去,可作来此之证也。入一加非馆,茅屋几间,围以铁蓠,野花妖艳,亦颇清幽。

“多弗朗沙大林”即Bois de Valence,在枫丹白露宫的东边,德彝提到的那种售卖假旅游纪念品的伎俩现在还有很多地方在用。

少坐登车,行十数里,未初一刻至火轮车可停。未正等车,即开。

三述奇之在巴黎上

在巴黎的住处德彝在两个月前就租定了,还交了押金和租金,没想到巴黎战事吃紧,使团一直没有去住,现在凡尔赛军击败了巴黎公社的国民自卫军,使团决定搬去巴黎。

(同治十年)四月十六日乙亥(1871年6月3日),终日忽雨忽晴,微风凉爽如秋。午初,随星使乘车北行,迤东三十九里抵巴里。路过贤路义大桥,见其断处接以木板,厚皆盈尺,长六七丈。桥之东,楼房百区,鲜有存者。入巴里之西南班都门,路皆拆毁。叛勇在各巷口多筑土石墙、几案墙。又有木筐墙,系以荆柳编筐,内盛零碎什物,堆累成台;炮子虽入。含而不出。行十余里,至丹胆街租寓一观。

“贤路义大桥”是勾连巴黎圣母院所在的西岱岛与东边圣路易岛的一座桥;“巴里之西南班都门”我认为应该是Porte de la Plaine,这座城门紧邻通往凡尔赛的大道。

使团在巴黎的住处是委托曾经担任法国驻华公使罗淑亚(Louis Jules Émilien de Rochechouart, 1830-1879,1868年-1872年在任)找的,罗淑亚又委托给他的朋友费亚柏。德彝两个多月前(一月二十七日)领崇厚之命去巴黎确定租寓,崇厚要求必须离法外务部近。在和费亚柏会和后,先去看了第一处房子,在娄氏巷,月租金一万四千法郎,房子不错,但踞法外务部十五里,不合要求;第二处房子在巴菊弄,月租金一万法郎,踞法外务部五六里;第三处在丹胆街第五号,“石楼一所,高五层。每层八九间不等,铺垫齐备,陈设华美,器皿俱全。后接邻舍,前对花园,左近凯歌路,右临思安江,拨窗眺望,无遮目处。”风景很好,而且“距其外部约一里”,租金也比前两处便宜,每月四千五百法郎,“合银五百八十五两”,最后就定了这处。

法外务部在塞纳河南岸的Quai d’Orsay,我在Google Earth里以这里为圆心,一公里为半径(考虑行车路线不会是直线,加个余量),考虑“左近凯歌路,右临思安江”,使团的寓所应该在今塞纳河以北、蒙田大街(Avenue Montaigne)与富兰克林·罗斯福大街(Avenue Franklin Delano Roosevelt)围城的三角形中。查1870年和1871年的巴黎地图,知富兰克林·罗斯福大街当时称为安坦大街(Avenue d’Antin),d’Antin发音和“丹胆”接近,且这里和后来德彝他们游玩各处的距离基本符合,更重要的一条线索,德彝提到他们住的地方“对户小园,周约二里,绕以铁阑,高五尺,盛花卉,密列铁椅。中一乐亭甚高,上坐乐工三十余人,萧笛之声,悠然可听。后一酒房,卖加非、舍利、糕饼小食。每日自戌初至子正止,忽而鼓乐,忽而歌曲,灯烛辉煌,其门如市。入者每人二方,合银二钱六分零。非男女携手同入,则屏而不纳。”后来德彝终于进到这个园子里转了转,称其为“马逼园”,现在的巴黎已经找不到这样一个地方,但是在当年的地图上可以看到蒙田大道靠近现在的富兰克林环岛,也就是当年的Etoile des Champs Elvsées路北有个地方叫Jardin Mabile,也就是德彝说的“马逼园”。通过这几条线索就可以把使团在巴黎的第一个住处位置确定下来了。

从这张1871年巴黎的地图局部就可看出崇厚使团的居住地位置
位于旺多姆广场旁Rue de Castiglione的街垒,1871年5月,Auguste Bruno Braquehais摄,巴西国家图书馆藏

申初,复乘车少游,见王宫左鄙一带,空墙矗立,红焰犹存。宫后埃及石柱下之铁阑,曲弯折毁,其四角石台亦被轰坏。宫旁立伍力街之市市廛楼房长约里许者,率皆焚毁,乱石堆积如山。腊佩巷前,万洞坊之铭胜铜柱,被炮击碎,铜块纷飞。马兰达礼拜堂前罗雅弄之铺户,焚毁无一存者。凯歌路北之石牌楼,被炮子穿成巨孔。有叛勇所掘之河,筑以石壁,将浸水之毡布覆于其上,以御枪炮。瓦砾遍城,可怜焦土。酉正回寓。

“王宫”即杜伊勒里宫,1564年落成,由凯瑟琳皇后决定修建,作为著名的美第奇家族一员,这座新宫殿深受文艺复兴风格的影响,1871年5月23日被12名巴黎公社社员纵火,大火烧了两天,整座建筑烧成了空壳,所以德彝说“空墙矗立,红焰犹存”,这座建筑遗迹原状保留了11年,1882年被拆除,次年才完工。关于这次拆除当年就有很多争论,前些年还听说过有重建的呼声;“埃及石柱”即现在协和广场上的方尖碑,系1831年由时任埃及总督的穆罕默德·阿里送给法国政府的,这座高23米重230吨的方尖碑本来矗立在埃及卢克索底比斯神庙的大门前;“立伍力街”即现在卢浮宫北侧的Rue de Rivoli;“腊佩巷”即Rue de la Paix,最初被命名为拿破仑大街(Rue Napoléon);“万洞坊”即旺多姆广场(Palace Vendôme);“铭胜铜柱”即旺多姆广场中央1806年由拿破仑下令铸造的特拉扬式大圆柱,所有铜料是1200门从奥斯特利茨战场缴获的铜炮熔炼而成,上面雕刻着1805年战役的功勋,铜柱顶端有一尊拿破仑的雕像,1871年巴黎公社期间这座铜柱被拉倒,1873年经修复后又立在原地。

被烧毁的杜伊勒里宫,1871年5月,Auguste Bruno Braquehais摄,巴西国家图书馆藏
立伍力街与圣马丁街的路口,“市廛楼房长约里许者,率皆焚毁”,1871年5月,Auguste Bruno Braquehais摄,巴西国家图书馆藏
旺多姆广场上被拉倒的铭胜铜柱,1871年5月,Auguste Bruno Braquehais摄,巴西国家图书馆藏
在马兰达教堂的台阶上看罗雅弄,1871年5月,Auguste Bruno Braquehais摄,巴西国家图书馆藏

十八日丁丑,阴雨,凉。未初,同高引之、薄郎乘车往巴里拜费亚柏,未遇,旋至丹胆街看视租寓……戌正回寓。

“费亚柏”就是使团委托租房子的人,住在“贤卓智巷第五号”(Rue Saint-Georges),后来使团打算来住的时候房东额外索钱,认为之前没住是使团的问题,现在开始住了要交新的房租,正在与恶房东争执的时候,幸好这位费亚柏来了喝退房东,要求房租从开始居住时算,不需额外交钱,才解决了这个麻烦,使团人生地不熟也挺不容易的。后来使团离法前退租,又被房东以屋内物品损坏为由要了一笔赔偿,这是后话。

二十日己卯,细雨。辰初,随星使乘车北行抵巴里,过石桥至思安江心岛之菊圃巷,入那欧他达木礼拜堂。堂高十数丈,宽十丈,深二十余丈,白石建造,中立天主十字。对面楼顶,设大小风琴各一,四壁挂以黑布,上缝白布十字。椅皆罩以黑布。楼上女子数百。楼下前三面坐各国公使、民会百官暨土户绅民等万余人。凡民会中者,皆胸挂小法旗。堂中设假木棺三,覆以黑帛,四角燃烛。右边木阑内有教徒二十余人,鼓琴拉笳,朗诵其经,声韵清亮,如聆梵音。后则神甫拈香诵经,未正始毕。
登车东行四五里,至王宫旁立伍力街路武店早餐。楼高五层,装饰华美,广厦可容千人,上下仆婢二百六七十名,在法京旅社中可以首屈一指。申正雨止,仍阴冷。酉初一刻饭毕,回寓。

“江心岛”即西岱岛,“菊圃巷”即Archevêché的音译,“那欧他达木礼拜堂”即巴黎圣母院(Cathédrale Notre-Dame De París)。

正在举行葬礼的巴黎圣母院,1842年,Marc-Antoine Gaudin摄

二十二日辛巳,阴。午后,随星使乘车往巴里观租寓,修理齐整,焕然一新。惟中层玻璃窗为炮子打碎,尚未补换。申初回寓,路经赛武村,房屋鄙陋,街道狭窄。村外横有铁桥,甚高,上有火轮车道,下作月门,以便车马往来也。

“赛武”即Sèvres的音译,这个村子在巴黎西南郊,正好位于德彝他们从巴黎回凡尔赛的路上。

在Google Earth里看赛武村附近的铁路桥

二十六日……十余里,过邦麻晒街至比斯的坊。有一大铜柱,极其坚固,叛勇欲毁不得,只被枪炮洞穿数十孔而已。去此回至万牲园,园门锁闭。复北行数里,往拜德威理亚未遇。酉初回寓。

我参考的这本“三述奇”是1982年湖南人民出版社的那个版本,也是网上流传的电子版中最常见的那一版,第177页,也就是使团正式搬去巴黎的那一页正好花了,所以有些内容看不到,中间以省略号代替。“邦麻晒街”即BD Beaumarchais,“比斯的坊”即巴士底广场,广场中间矗立着纪念1830年法国“七月革命”的“七月柱”;“万牲园”是塞纳河南岸的动物园(La Ménagerie),1794年对外开放,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动物园之一,但是在1871年巴黎公社期间这里被多发炮弹击中,很多动物被炸死,经数年才逐渐恢复。

巴士底广场上的七月柱,1880年代
万牲园内的动物标本,1892年,Pierre Petit摄,来源在巴黎动物园官网

二十八日丁亥,晴。午正,随星使行车往拜英、美二国公使。未刻,阴云密布,同俞惕庵乘车,行十余里,过思安江,往拜德威理亚,见其母。又遇范若瑟在彼,对谈片时辞去。至王承荣铺中少憩。又往罗马巷答拜席拉。回寓后,大雨倾盆,雷电交作。戌初雨止,又随星使乘车行五六里,至意达廉大街,看变戏法者。其人名科来倭蛮,所变多与前同。

范若瑟(Eugène Jean Claude Joseph Desflèches,1814-1887)是巴黎外方传教会会士,1838年来华,1844年被任命为四川代牧区辅理主教,后任川东代牧区首任主教(1856年4月2日-1887年11月7日)。1861年范若瑟曾在成都拜会当时署理四川总督的崇实,也就是崇厚的哥哥,所以和使团还算有关系。1883年范若瑟退休回国,1887年病逝。

范若瑟神父肖像,1870年代

三十日己丑,阴雨。未初,有花翎提督衔、权授浙江总兵官、船政监督德克碑,偕李镛来拜。……酉初,随星使乘车往代萨赛麦界坊之拉该戴园中观剧。

德克碑(Paul-Alexandre Neveue d’Aiguebelle,1831年1月7日-1875年)1862年参加常捷军,与清军一起参加剿灭太平天国的军事活动,期间与左宗棠相识,此后在中国的活动多与左宗棠有关:1866年任福建船政局副监督,1870年被左调去甘肃平定回变,1875年在法国去世。

五月初三日壬辰,早晴,巳初阴。申正,随星使乘车出马业门,至柏路旺园,见景致大异于前。水涸山崩,楼焚垣圯,树木多锯凿痕,荒草平原,凄然满目。

“马业门”即现在的马约门(Porte Maillot),原是巴黎西侧的城门,出了这座门就到了巴黎的“左肺”布洛涅森林(Bois de Boulogne),也就是德彝说的“柏路旺园”。德彝和崇厚都很喜欢这个园子,在去英国之前他们游柏路旺园不下十次。

从马业门向凯旋门方向看,满目疮痍,1871年,来源自Reddit
柏路旺园内被毁的小亭,1871年5月,Auguste Bruno Braquehais摄,巴西国家图书馆藏

初四日癸巳,终日阴晴不定。未初,随星使乘车至廒北巷拜德克碑未遇。途次,见万洞坊之铭胜柱已被叛勇打坏。所有烂铜,皆以车载去重修。是柱系其先王拿破仑第一战胜他国,将所获之铜炮改铸者也,高九丈,周四丈,上下雕刻各国旗帜炮位,甚为精巧。不意败坏至此,有不令人生感耶?其余被焚之土石灰烬,皆扫除清理,以待重修。闻现募匠役已有五万余人,大兴土木,剋日完工,自必焕然一新也。
初五日甲午,晴。午后,随星使乘车行六七里,拜俄国公使未遇。复行十四五里,至城内东北隅之述梦山。花树葱茏,亭台点缀,二山连以铁桥,绕以小河,中立石柱,颇觉可观。盘桓良久,采艾而归,以应端阳令节也。申初回寓,知德克碑同李镛来访。

“述梦山”这名字翻译得很诗意,即现在的肖蒙山公园(Parc des Buttes-Chaumont)。尽管去家万里,德彝还不忘端阳时令,“采艾而归”。按说中国人说的这种艾蒿不是法国原产,但是法国产苦艾,艾蒿是菊科蒿属艾草,苦艾是菊科蒿属苦艾,可用来制作苦艾酒,有一定的致幻作用,不知道德彝他们采的是什么植物。

另一个角度看被拉倒的旺多姆广场铜铭胜柱,1871年4月

初六日乙未,早,细雨濛濛。未初,哥士奇来拜,坐谈极久。申刻雨止。随星使乘车过思安江,行九里许,至园名曰“陆森柏尔”者,周约七八里,花树小河,极其优雅。正中石楼一所,原为画阁,内存油画数百,现改绅会堂。楼左方池,中涌小泉,后有石冈,下卧一男一女,抱腰接吻。上立一人,赤身背负牛皮,重眉长须,以目怒视。式虽不雅,而雕工亦颇细巧。

“陆森柏尔”即卢森堡公园(Jardin du Luxembourg),“不雅”的雕塑是指美第奇喷泉(La Fontaine Médicis),这个题材来自希腊神话:“抱腰接吻”的一男一女分别是西西里岛上的牧羊青年阿西斯(Acis)和海中女神伽拉忒亚(Galatea),他们的相爱引起了独眼巨人波吕斐摩斯(Polyphemus),也就是那个“赤身背负牛皮,重眉长须,以目怒视”人的嫉妒,于是他用巨石砸死了阿西斯,以此为题材的艺术品不少。

卢森堡公园内的美第奇喷泉雕塑,1870年代,E.Ziégler摄,盖蒂博物馆收藏

初七日丙申,早晴,申正阴。此时巴里城内扼要之地,繁华之区,一律修饰整洁。至凯歌路左右至小戏场,法名“加非商当”,译“商当”者,歌也,加非馆兼歌曲也,现皆开演。及小儿之竹马秋千,亦多设列者。

“加非商当”应当是Café Chanté,德彝他们融入法国那种休闲的生活很快,从他的日记看的出来经常去喝咖啡听“商当”,我一直很好奇清末这些外交官回国后有没有想念国外的生活方式,可惜还没看到相关的文字材料。

初八日丁酉,阴,凉。未初,随星使乘车东行二十余里,出万三门,过贤门岱囿。树皆锯去,一望无际。又一炮台与火药局,“红头”曾聚于此,四围墙头铺有沙石口袋,高约数尺,以御枪炮。后至万仙林,花树可观。中有一小湖,湖心二岛,接以小桥。花有凤仙、茉莉、菱角、菖蒲、刺梅、地椹、榛、樱、杏、栗,树有杨柳、榆、槐、松柏、檀、橡。岛之大者设有酒肆,登楼饮舍利、加非,开窗眺望,河水清澄,游人观览,花鸟疫情。饮毕登车,走万仙街,道路极宽,而楼房稍鄙。至十字街名托仑坊,中立二石柱,高二丈余,柱顶各立一人,皆古时名士遗像。过此即前贤安墩弄,有兵房一所,极大,楼高四层,叛勇曾经栖止,故被炮子打坏数间。酉初回寓,知有俄国公使及费亚伯来拜。

“万三门”即Porte de Vincennes,也是巴黎的一座老城门,位于东边,出去不远就是巴黎的“右肺”文森森林(Bois de Vincennes);“贤门岱囿”即Lac de Saint-Mandé,位于文森森林的北端;“万仙街”即Cours de Vincennes;“托仑坊”即Place du Trône,二石柱所在的位置应该称作安第列斯广场(Place des Antilles),两座石柱建于1787年,柱顶两座石像是1843年安放的,分别是圣路易斯(Saint Louis)和腓力二世(Philippe Auguste);“前贤安墩弄”即(Rue du Faubourg Saint-Antoine)。

安第列斯广场上的两座石柱,1870年代,法国国家图书馆收藏

初九日戊戌,晴,冷……晚,同俞惕庵、庆蔼堂随星使步至凯歌路,见灯烛辉煌,游人如织。入“加非商当”,登楼吃加非,饮高酿,听歌曲。男女数名,装饰华丽。有幼孩年甫六七岁,跳舞拍唱,盘架登高,灵巧之至。

德彝说他们步行至凯旋大道,说明距离这里并不远,这也是判断丹胆街位置的根据之一。

初十日己亥,晴,冷。因户部被叛勇焚毁,现改凯歌路之大玻璃集画阁为户部。当时门首横一白布匾,上书“公助国利”四字。外立男女数百,皆送钱者。酉正,同俞惕庵邀王子显晚酌,子初始去……晚,接法外部函,请后日未刻在柏路旺园赛马厂看大阅。

“户部”就是财政部,被巴黎公社的社员纵火焚毁了。

被烧毁的法国财政部,1871年5月,Auguste Bruno Braquehais摄,巴西国家图书馆藏

十二日辛丑,晴。未正,随星使乘双马车行十八九里,入柏路旺园赛马厂,一路车马拥挤,几无隙地。其被邀之人,皆有凭票。台之上下,共坐二万余人。中坐统领遆尔暨各部院会堂大僚,次则各国公使。台前横有铁阑,各将弁群立中央,皆银盔红靠,黑裤乌缨。遥望马步队,甲胄射目,旌旗蔽空。入座未久,忽闻放炮数声,前后马步,共过六万,号称十万,每队三千。俟兵过,帅则归立于中。每队后有炮三十门,骡驮十余,箱车八辆,皆为载受伤兵将者,末有军器车十辆。三千大阅后,帅与各将齐立台前,举刀向鼻以行礼,众皆击掌称贺,亦有免冠者。是日鼓乐喧天,声如雷电,亦奋武扬威之意也。酉正回寓,沿途男女观者如堵。
十四日癸卯,晴。申初,随星使乘车出城,往柏路旺园一游。先至牲灵园,园门未开,主人延入引看各处。知新奇之鸟兽鱼虫多运往毕利时等国,只有羊、牛、大鹿、野驴、骆驼、孔雀、鸽鸭、家鸡、锦鸡、雉鸡、金鸡等。花木房屋大半毁坏,惟养鱼玻璃池完好无恙。通园受炮子洞穿者二千五百余处。道路崎岖,葬人山积,有瘗于深濠者,有垒成土阜者。因屡遭火燹,杀伤相仍,故到处烟痕火迹,为之惨然。去此,入柏路旺园,曲径崇岩,近日修理,轮奂一新。

这个“牲灵园”在柏路旺园的北部。

柏路旺园内幽静的风景,1858年,Charles Marville摄,盖蒂博物馆藏

十六日乙巳,晴。午后,随星使乘车过思安江至万牲园,见禽兽花木失去者少,惟毁坏之处甚多。骨楼下新建木房三行,以便官兵栖止。登土冈,见一古松,高数丈,粗六围,枝张如伞,旁挂一牌,云“千岁松”。冈顶一铁亭,高丈余。路之左密载短树,路之右立铁阑,阑外亦植短树。周行数百步,亭在目前,无门可入,须再环绕数匝方至。盖此路故作曲弯,不知者自然费步也。申正回寓。

崇厚他们又去逛动物园,可惜因为战乱没看到什么。

十七日丙午,镇日阴雨数次,凉风飒飒如秋。见对户小园,周约二里,绕以铁阑,高五尺,盛花卉,密列铁椅。中一乐亭甚高,上坐乐工三十余人,萧笛之声,悠然可听。后一酒房,卖加非、舍利、糕饼小食。每日自戌初至子正止,忽而鼓乐,忽而歌曲,灯烛辉煌,其门如市。入者每人二方,合银二钱六分零。非男女携手同入,则屏而不纳。

这个“对户小园”后来德彝称之为“马逼园”,“非男女携手同入,则屏而不纳”这条和电影里美国的好些夜店很像。

马逼园大门,1870年代,图片来源自parisianfields.com

十八日丁未,阴晴各半,时而细雨霏霏。未初,哥士奇来拜。申初,随星使乘车行数里,至廉活丹街孟叟园。山水花木如前,惟多被兵勇踏坏。去此出城,入柏路旺园,绕行十余里,花香鸟语,颇可怡情。后在瀑布旁之酒肆少憩,游者如云。见一少女,白冠白裳,询系新嫁娘也,伊旋登双马车驰去。又步至风磨房一观,铁轮关键,亦皆损坏。酉正回寓。

“廉活丹街”即凡戴克街(Avenue Van Dyck);“孟叟园”即蒙索公园(Parc Monceau)。

孟叟园一角,1860年代,Charles Marville摄,盖蒂博物馆收藏

二十日己酉,晴,暖。晚,随星使乘车至王宫左巴蕾洛亚市,法言“御前古董市”也。周围百数十间,每间玉石金银罗列四壁,中设酒肆,高朋满座,男女如云。

“巴蕾洛亚”我认为是Palais Royal的音译,崇厚后来还去过这个市场几次,主要看珠宝,虽然德彝没有明说,但我估计以崇厚的财力应该有所收获,现在这里还活跃着一个二手的珠宝杂玩市场。

三述奇之在凡尔赛

中国使团追随法国国防政府的职能部门去了凡尔赛。这期间,巴黎公社和凡尔赛军的交火不断,巴黎几成焦土;在凡尔赛,虽然公务有进展,崇厚与法外部官员多次会面,但递交国书这件事始终未能进入到实际操作的阶段。德彝等人则几乎把这座旧王宫游览了个遍。

(同治十年二月)初十日庚午(1871年3月30日),细雨,冷。卯初起身,上火轮车,辰初一刻开。午正雨止。东北行七百一十一里,酉正抵卫洒,晴。

“卫洒”即凡尔赛。崇厚一行从图尔来,应该是在Chantiers车站下车。

梯也尔(左六)和他的内阁成员,左一是热夫类,左七是发福尔。这是一张拼贴合成的照片。
凡尔赛火车站,1900年代

至此下火轮车,乘马车行六七里,宿于橘子街第二十六号。楼高四层,整洁朴素。窗外临街,昼夜车声震耳。后有小花园。花木纷繁,草径苔阶,布置精巧。

“橘子街”即现在的桔街(Rue de l’Orangerie),我查现在的门牌26号在街北,与德彝所描述的地理位置不符,反而是路南的29号更接近他的描述,前窗临街,屋后有一座小花园,可能在那之后的一百多年里门牌的排列有变化,比如北京城的门牌号就换过单双号的方向。这个住处离凡尔赛宫很近,彼时驻有兵营,来往兵马频繁,所以德彝抱怨过好多次噪音太大,“昼夜人马来往,使人寝卧不安。”德彝很喜欢屋后那个小园子,在凡尔赛期间他多次提到这里,比如二月二十九日(1871年4月18日)就写到:“阴雨阵阵。雨止,步入楼后小园。见正面临墙,松柳几株,中隐茅屋一间,玻璃窗壁。绕屋满架蔷薇,清香触鼻。正中牡丹一丛,甚大。地作圆形,环以曲径,丰草绿缛,百花馨香,其名率多不识。楼之左右,分二小院,亦系满载佳卉,嫩红深绿,颇觉可人。虽楼前车马驱驰,其声聒耳,赖有莺歌蝶舞,聊可解嘲也。

橘子街,1900年代
橘子街,1900年代
在Google Earth里看橘子街有屋后花园的房子
现在的26号门牌所在的房子,在街北,没有花园,自Google街景
现在的29号门牌所在的房子,在路南,有花园,自Google街景
在Google街景里从Hardy街看小园子的另一面

十二日壬申,阴,凉。未初,法外部副总理费得功来拜,其人年逾花甲,言语温恭,幡然一老翁也。

费得功(Léon Martin Fourichon, 1809-1884)出生在蒂维尔(Thiviers),长期在海军服役,当时在梯也尔的国防政府里担任海军部部长和殖民地部部长,兼外交部副部长。

费得功肖像

十六日丙子,晴。未初,随星使往拜法外部大臣发福尔。

中国使团“主动出击”去联系当时的外交部长发福尔。发福尔(Jules Favre, 1809-1880)出生于里昂,以律师的身份进入政坛,先后担任国民议会代表和立法委员,在梯也尔的国防政府中担任外交部长。就在崇厚拜访发福尔一天后,这位外交大臣带着他的几位同事回访。

发福尔肖像

二十四日甲申,阴。巳正,随星使乘车行里许,抵大礼拜堂。外立马步队千余名。堂高九丈,阔八丈,深十四丈,内外横有黑布帘幔,中立一十字,上悬耶稣木像。两旁列瓷烛十二只,高各五尺。上下左右燃灯千余盏,插国旗数十杆。台上设香案,右坐主教马比喇,头戴白缎帽,形如山字,身着白袍,上罩青绒金边十字披肩,足登白花鞋。又教师六七名,头戴黑帽形如凸字,亦系白衣,黑十字披肩未缘金边,着黑皮鞋。台下红椅三行,坐本国大员,如递尔、发福尔等。后长凳数行,坐各国公使及外客,再则小学生数十。木阑外设假木柩二,上覆黑帐,四围列白蜡长四五尺者百余只。前列亡者之甲胄刀剑,再后列乐兵四百余名。楼上设有风琴大瑟。左右石阑外,立本地男女无数。
初则奏乐唪经。其主教时而免冠,时而看经,而立坐无暇晷,观者皆随之。余人时而递书,时而呈帽,皆跪进。又皆北向十字,忽而请安,忽而问讯。其中亦有黑衫白披肩者,皆教徒也。有三教徒以金壶、金盘、白布巾各一,跪而进水于主教。主教坐而涣其左手前二指,后步于十字架前拈香。其合掌膜拜,如僧道礼。又以提炉焚檀,绕台三匝,阖室生香。回台后,教徒跪进黑布鞋、紫底金花氅。更衣毕,有二对高烛、一炉木香前导,主教步于柩前。后一乌衣人戴毡帽者,手举银锸,长约六尺。奏乐念经一通,其礼乃毕,宛然一出戏也。又,第三次祷告天主前时,门外马步队鼓噪一阵,以助其威,以赞其忠,闻者罔不惨然。归时沿路男女拥挤,寸步难移。

“大礼拜堂”即凡尔赛的圣路易大教堂(Cathédrale Saint-Louis de Versailles)。中国使团来这里是受邀参加两位阵亡“提督”的葬礼,“一名斐斯旺,一名杜其良”。

凡尔赛圣路易大教堂正立面,1870年代

回寓早餐后,未初一刻,复随星使乘车西北行三十余里,道途宽坦,田亩膏腴。中过马利庄,见一运水台,巩固如城,高三四丈,长里许。两首二高楼,内含水机。城下月门二十余洞,即“红头”所欲拆毁之水道也。

“马利庄”即Marly,“运水台”即给凡尔赛宫所有喷泉提供水源的运输管道,由砖石砌成架高,这样水就有足够的势能产生喷泉的效果,水道下面是拱券的样式,所以德彝说“月门”。这项汲水工程进行了七年,1686年才完工。具体是在在塞纳河边装有14组巨大的轮式水车,不断的将河水泵上输水道,现在只有这部分水道幸存。

在Google Earth里看“运水台”,可见投在地上的拱门的影子
凡尔赛宫供水系统图,巨大的水轮从塞纳河汲水,并通过管道和“运水台”送至凡尔赛
装有水轮的汲水房,1880年代
汲水房内部结构示意图
汲水房内巨大的水轮,1880年代

又过有邦麻里村,楼房整洁,道路崎岖。申初,抵贤日曼村,下车步至沙土老王宫。楼四层,高六丈,周八十余丈,下筑白石,上垒红砖。外环水池,深阔约二丈。过石桥入内,四面皆楼,中一方院。楼之东北涂饰簇新,西南尚未告竣。乃入北面楼门,步石梯百零四级。每层四壁与椟箧中所存者,皆罗马古董,如石人石斧,刀枪剑戟,甲胄服饰、金镯耳环、项圈古钱、瓦壶麻布等物,珍藏无空隙处。土人云:“一切皆由窀穸得来者。”
宫对面一礼拜堂,石室清幽。后一花园,极其宏敞,奇花分畹,佳木成行。一路藤萝,杨柳松柏,苍翠满目,洵堪引人入胜。林内列有四轮铁船三十余只,长约三丈,前阔后狭,系为站阵过渡用者。园在冈面,东边砌以巨石,边横铁阑,旁罗椅凳。在上向东北望,则巴里在指顾间,相距约三十余里,中有思安江与巴里相通。由巴里来此者,亦可乘舟遣兴也。

“贤日曼”即圣日耳曼(Saint Germain),“沙土老王宫”即(Château de Saint-Germain-en-Laye),是路易十四的出生地,1862年拿破仑三世同意对这座建筑进行维修并改建为博物馆,这项工程持续了43年才完工,1870-1871年因巴黎公社事件而短暂停工,崇厚一行去参观正好赶上这个特殊的时期,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协约国与奥地利也是在这座建筑里签署了《圣日耳曼条约》。“宫对面一礼拜堂”即王宫西侧的圣日耳曼教堂(Église Saint-Germain)。

在Google Earth里看圣日耳曼城堡及教堂
圣日耳曼城堡,可见城堡外的护城河,“深阔约二丈”,1900年代
正在修建中的圣日耳曼城堡,德彝他们去的时候“西南尚未告竣”,1867年

三月初十日庚子,晴。未初,随星使乘车行三四里,抵王宫右小特农园。先入一屋,内存先代轿辇与冰床、雪床共数十辆,皆甚华丽……出此,步行半里,过屏门,入其先王路义十六之故宫,清幽静悄,所有画轴床椅,及一切陈设,皆先代之故物也。傍门立王后马娄爱讷之石像,工极灵巧,望之如生,询知系二百年前被民众杀害者。下楼,步数武,入一大园,树木阴翳,花木参差……又有小河曲径,邱壑桥梁,亦皆一一入画。人之初入,多有迷途者。因马后为农人女,在此特建草楼数椽,前临小湖,后傍深林,凫飞鸟语,别一洞天。王后每来此乘凉,躬造牛乳出售以自娱。楼前有一花坞,绕以藤萝,四布浓阴,红尘不到。屋内设有木盆花草数种,或沛甘雨,或披和风,皆可寻芳揽胜也。

“小特农园”即小特里亚农宫(Petit Trianon),1768年建成,1774年被路易十六赐给玛丽王后,即德彝所说的“马娄爱讷”。“草楼数椽”即路易十六为玛丽皇后修建的农庄。

小特农园,1880年代
小特农园另一面,“步数武,入一大园,树木阴翳,花木参差”,1880年代
玛丽王后的农庄

十一日辛丑,微阴。未初,费得功请游国王夏宫。未正一刻,随星使乘车前往。见其楼台殿阁,花木水法,陈列如前,无须再述……又,本国民会移此,正殿改为官署,戏园改为会堂。大厅皆以木截成小屋,外挂一牌,云某号某司,专理何事。内设床榻火炉,窗壁尚皆整齐。

凡尔赛宫正面全景,1880年代
凡尔赛宫中的剧院,1870-1871年间被“改为会堂”

十三日癸卯,晴。未初,随星使游王宫后之小园。四垣环以花蓠,前临小湖,后依石径,道路弯曲,花木整齐。遍地青草,割去上半,使游者周围绿茵,不见土石。

从阿波罗喷泉看凡尔赛宫,1870年代

十七日丁未,晴。午后,随星使乘车,先至宫后小园少游。后步入大园,见一圆石牌楼,高约二丈,雕刻玲珑,周三十余丈。共月门三十二洞,正面四门,便人出入。余二十八门,每门置一石盘,高五六尺,周丈余,由盘之中心激水,高至丈五,直射牌顶。正中一圆池,周六七丈,立一石人,由石人脚下有水四面漾出,洵奇观也。出此,转入小特农。一路道途宽敞,左右椿橡两行,高皆三丈。各树交枝作月门形,经人修治,挺拔整齐。游人来此,无须畏日也。

“圆石牌楼”即圆形柱廊(La Colonnade),位于阿波罗喷泉南侧的花园中。

圆形柱廊中间的雕塑,“正中一圆池,周六七丈,立一石人”,1870年代

二十日庚戌,晴……又,昨接法外部来文,内称本国会堂现派全权大臣热夫类专与贵大臣办理中外交涉事件,是日星使令人送名片往拜。

“热夫类”在中文文献里还有一种译法,即“茹费理”(Jules François Camille Ferry, 1832-1893),也就是在中法战争后倒台的那个法国总理。至此,法方终于确定下来和崇厚使团对接的人了,接下来的近半个月里,崇厚多次与热夫类在小特里亚农宫会面,每次基本上都是从未时到酉时,甚至更长时间。

热夫类肖像,十几年后他担任法国总理,因中法战争的失利而倒台

二十一日辛亥,晴。午初,哥士奇来拜,热夫类投剌答拜。未初,随星使乘车,先游小特农,后行二十里入大特农。石岗重叠,树木萧森,桥梁环绕,溪水潆洄。

“大特农“即大特理亚农宫(Grand Trianon),是路易十四非常喜欢的地方。

大特农宫正面,1870年代

*除特别注明外,所有图片均来自网络

三述奇之在图尔

崇厚使团在波尔多的工作毫无进展,闻“德法早和,城中安堵如初”,且法国的主要政府机构都迁往凡尔赛,使团也准备前往,之前已经派德彝订好了巴黎的住处,现在出发,第一站是到图尔。图尔位于法国中西部,中世纪时是一座军事要塞,旧城位于卢瓦河南岸,周围至今还保存着很多城堡。1940年6月德军占领巴黎后,法国政府曾短暂驻留于此,1944年这座城市遭到盟军的轰炸,约有四分之一的城镇被毁,战后重建。

(同治十年正月)初五日乙丑(1871年2月8日),阴。巳初起身,乘马车东行三四里,过大石桥,至火轮车客厅少坐,巳正登车,即开。北行迤东一千零四十一里,酉初一刻,抵都尔城……至此下车,复行里许,入店名居凝瑞,在廒大路。路之北为旧城,路之南为新城,周八九里,具名四万四千余人。

波尔多有两座火车站,德彝他们从东南边的马赛来是在圣让车站下车,要去东北方向的图尔则需要在加龙河东岸的巴斯蒂德火车站乘车(Gare de la Bastide),所以德彝说要先走大石桥(皮埃尔桥)过河,“都尔城”即图尔。“廒大路”即Bd Heurteloup,这条大道连同西边的Bd Béranger是图尔城南城墙的原址,所以德彝说路北是旧城,图尔城就是从这个区域逐渐发展开来的。

波尔多的巴斯蒂德火车站,1890年代
图尔火车站,1900年代
16世纪的图尔地图,上北下南,城墙内的是老城,其中左边的高大建筑即圣马丁教堂
在Google Earth里看现在的图尔城,下边种满树的绿色大街即原来南城墙的位置所在

初六日丙寅,晴。是日为礼拜之期,街市游人甚夥。廒大路之东有陆雅巷,铺户净洁,楼房一律。向北直行里许,巷口有乐瓦河。九孔石桥,高逾二丈,宽二十步,长七百二十步,石径宽平,阑架坚固,四角花园,两岸楼阁。

“陆雅巷”即现在国家大街(Rue Nationale),图尔老城的南北中轴线,德彝去图尔的年代这条街叫皇家大街(Rue Royale),1880年代在时任市长的建议下改为今名。沿着这条街一直往北就到了卢瓦河,即“乐瓦河”。德彝所说的“九孔石桥”据十九世纪的老地图应该是欧德斯桥(Pont d’Eudes),1810年落成,1913年更名为威尔逊桥(Pont Wilson,即时任美国总统伍德罗·威尔逊的名字)。这座桥长434米,共15孔,与德彝的记载不符。

国家大街,自南向北,1900年代
国家大街,自南向北,“铺户净洁,楼房一律”,1900年代
被德军炮击后的国家大街,1940年
在博物馆楼上向北看欧德斯桥,“石径宽平,阑架坚固,四角花园,两岸楼阁”,1900年代

初七日丁卯,晴暖如昨。早餐后,同张云波、刘辅臣步至陆雅巷,观集古楼。其头层所存油画千轴,已皆收去。据土人云:“因被德兵打坏。”又值养育伤兵。墙壁穿有大小圆孔数十,其梁柱门牖亦多损坏,烟痕大片,间有含枪炮子处。其二三层,格柜行行,所列无非禽兽鱼骨及奇石古木,亦有他国土产。又有中国之水旱烟具,罗盘笔筒,石章纸画等物。更有贾益谦之大字名片,暨捻匪文封。横放茸城同善堂助葬局票,浬江娘娘庙签板与书板三四块。登楼而望,山水楼台,桥梁花木,无一不在目前也。

“集古楼”即博物馆,图尔自然与历史博物馆的前身。根据该馆网站上的介绍,其在1828年开放,最初位于欧德斯桥南东侧,即阿那托广场上(Palace Anatole),视野开阔,因此在这里“登楼而望,山水楼台,桥梁花木,无一不在目前也。”1940年6月19日这座博物馆在德军炮击中失火,馆藏几乎全部被毁,据介绍该馆网站上说曾收藏有中国的牙雕、扇子和指南针,想来这里的“指南针”应该就是德彝说的“罗盘”了。1990年,这座博物馆落脚在梅尔维尔街3号(Rue du Président Merville)。

在欧德斯桥上向南看,左边的建筑即博物馆,1900年代
图尔自然与历史博物馆,1900年代

关于“陆雅巷”的判断,我最初以“集古楼”现在的位置猜测可能是耶路撒冷大街(Rue Jérusalem),但发音契合得不完美,且这条街无法直接向北通到卢瓦河边。后来发现博物馆最初的位置和现在并不是一处地址,按照1871年博物馆的地址这条街现在叫国家大街,和“陆雅”的发音更对不上,再查维基百科上这条路的词条,才发现最初是叫皇家大街,这样发音就和“陆雅”对上了。

三述奇之在波尔多

在张德彝的日记中,他们同治九年十二月十四日(1871年2月3日)晚抵达波尔多,至同治十年二月初五(1871年3月25日)正式离开(中间有去阿尔卡雄看德善的父母一天,往返巴黎找房子五天),近两个月的时间里没有讲到使团的具体公务,没有提到是因为法方的原因没法递交国书还是使团自己不积极,总之工作上没有什么进展,从他的日记里只能看到逛街、逛博物馆、参观工厂、听戏和外国人会餐等等。

(同治九年十二月)二十日辛巳(1871年2月9日),晴。未初,同高引之、庆蔼堂、薄郎乘车行三四里,至集新院。因内现存军器,故扃其门。又北行二里许,至公花园,一望繁盛,甚为整齐。中一铁架玻璃房,及其高大,地含火筒,旁列水池。其花木有数千种,皆来自五大洲,多有未知其名者,枝枝艳丽,朵朵新奇。有高二丈者,有花无叶者、有叶无花者,有花放叶上者,有叶长花心者。其叶有粗如指、细如丝者,有圆饼与舌形者。花房前一小河,人可驾舟而游,鸥鹭成群,金鱼数百,见人皆追逐浮沉,似乞食状。又一小木桥,弯曲盘绕,如龙爪然。随处皆有铁椅,可以坐憩,亦有铁亭、石阑作乐之所。

“集新院”即博物馆,德彝等人在波尔多最先去逛的就是那里。从他的几本日记看的出来他对自然历史类的博物馆很感兴趣,每去一个新城市都会参观。根据一张1890年的波尔多城区图,博物馆应该在喜剧广场(La Place de la Comédie)的西北角,可惜他们去的时候里面存放着“军器”,吃了闭门羹。于是他们改去了“公花园”(Jardin Public),当时的波尔多自然与历史博物馆(Musée d’Histoire Naturelle)就设在其中。他在日记中提到的那座“铁架玻璃房”很先进,配有地暖设施,所以培育的植物品种也多。这座玻璃温室建于1855年,最高处17.5米,总长90.6米,曾是欧洲最好的植物温室之一,1931年被拆除,现在原址是一座砖混建筑。

波尔多喜剧广场,左边的建筑是大剧院,右边镜头之外应该就是最早的博物馆,1900年代
在Google Earth里看喜剧广场和公花园的位置关系
公花园中的玻璃温室,1900年代
公花园中的玻璃温室,1900年代。波尔多市档案馆藏
波尔多公花园的版画,画面正当中的就是玻璃温室

出此,至一礼拜堂,名曰“贤米士爱”。堂不甚大,惟左偏小屋立有男女老幼尸骸二十一具,系于十七年前民变掘出者。各处死尸皆已泥化,惟距城四里许所出之尸,皮发筋骨皆存,衣服亦有粘留之处,形状可见。有张口者,闭目者,抱肩者,扶胸者,形象不一。竟有弯腿俯首者,据土人云:“乃死而复苏,欲出不得故也。”各男女名姓,由何症而死者,司堂人皆能细陈。盖墓前立有石碣,注明某人何年月日由何病而死。中有一家夫妻,三子一女,系误食蘑菇而毒死者。其老者百岁,少者几月,皆系六百年前或数十年前之人。堂之对面,石塔高三十八丈,步石梯二百三十二级,至其中腰盘顶,四望无涯,山河毕见,塔顶尖形直立。回时街市闲游数里,过一大石桥,长约一里,宽逾六丈。河名“路旺”,碧浪溶溶,舟艇密密。

“贤米士爱”礼拜堂即圣弥额尔圣殿(Basilique Saint Michel),建于14世纪。吸引德彝的是其中保存的“男女老幼尸骸”,因为教堂建立在古老的罗马墓地之上,被挖掘出来的这些尸体就在教堂中供奉。“堂之对面”的石塔是波尔多著名的景点,高114米,据说现在上去看到的风景也非常好,“四望无涯,山河毕见”。“路旺”即加龙河(La Garonne),“大石桥”又称皮埃尔桥(Pont de Pierre),是波尔多在加龙河上修建的第一座桥,长487米,宽19米,1819年开始施工,三年后建成。

在Google Earth里看圣弥额尔圣殿
修建中的圣弥额尔圣殿前的石塔,1865年
教堂中的尸骸,1890年代
教堂中的尸骸,1890年代
在石塔上拍摄的皮埃尔桥,“四望无涯,山河毕见”,“碧浪溶溶,舟艇密密”

二十五日丙戌,早,大雾迷漫,巳初晴。未正,同俞惕庵出游。步至河岸,一路人烟稠密,大铺宏敞华美,一如巴里。又一大戏园,现改会堂,五层高楼,层层壮丽。四面各石阶八层,白玉石柱十二根,高皆四丈。又河岸石楼前,一铜铸水法,系三女赤身并立,各挟铜炮一门,由炮心出水,甚涌。

被改为会堂的大戏院即喜剧广场上的波尔多大剧院(Grand Théâtre),1780年落成。后来他们有去了“河岸”边的“石楼前”,即交易所广场(Palace de la Bourse),1869年在其上修建了三女神喷泉,只是德彝将女神所挟的水罐误为“铜炮”。

从西南向东北看大剧院,1860年代
从西北向东南看大剧院,1880年代
在交易所广场靠河边一侧自北向南看,右边可见三女神喷泉,1870年代
交易所广场上的三女神喷泉,她们挟着的是水罐不是铜炮,1900年代

二十八日己丑,早,大雾,巳正晴。回时见一王宫古迹,名曰“戛连”,大片石墙,高皆数丈,中有月门如城,调残颓朽,寂寞荒凉,土人云已千年矣。申初回寓。

“戛连”即加连宫(Palais Gallien),是波尔多市内一处罗马时代的角斗场遗迹,以罗马皇帝加连为名。

加连宫遗迹,1860年代。图片来自photovintagefrance

二十九日庚寅,晴。旋至一礼拜堂,堂名“贤徐林”,白石建造,高约七丈,阔如之,深十三丈,城垣多颓坏处。土人云,亦数百年者。是日为礼拜之期,男女拥挤,数逾千百。

“贤徐林”即圣瑟兰大教堂,是波尔多最古老的教堂,正如德彝所载“土人云”亦数百年矣。

圣瑟兰大教堂,1890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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