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武器的流转

前阵子去南理工时参观了设在校内的兵器博物馆,展品很精彩,负责解说的同学也很专业。参观完枪械展厅,我想起有几张照片很久以前就想写了,因为一种武器将那几张拍摄于不同时间不同地点的照片勾连起来,反映了其在不同群体中的流转。

从小处说是一种武器的流转,实际上可以放大到中共军队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甚至抗美援朝战争中先进武器的获得。几年前在朋友那里看到一组尺寸很小的照片,贴在薄纸上,可能是制作于战时的原因,洗印和保存的条件都不太好,内容主要是1948年的豫东战役相关,有战斗前的动员,有战斗中的场景,也有战后战利品的展示。其中一张照片是位战士趴在房前操作一支尺寸巨大的步枪,旁边还放着几组配合这种步枪使用的大号子弹,以我有限的枪械知识,这应该是一支反器材步枪,用来对付坦克和装甲车,那个时候中共军队应该还不能设计生产这么高级的武器,一定是在战斗中缴获来的,更重要的是,我想起2013年在美国看到的另外一组照片,也有这种枪,不过操枪的分别有美国士兵和国军士兵。

南理工校园里的兵器博物馆
豫东战役后,一位解放军士兵在操作一支尺寸巨大的步枪
援华美军设在龙陵的一处武器修复站,红框内立在墙边最长的那支枪,1944年
枪支修复后,由美军试射,龙陵,1944年
正在训练使用这种步枪的国军士兵,1944年

经过一番查找,可以确定这种步枪的型号是博伊斯反坦克步枪(Boys Anti-tank Rifle MK I*)。坦克和装甲车的出现促进了针对性的单兵武器研发,要想击穿装甲,就要提高弹丸的动能,中学物理就学过,这需要提高弹丸质量或增加弹丸初速,简单来说来说就是要比普通步枪的子弹有更重的弹头和更大的装药量,也就是尺寸更大的子弹,并且需要尺寸更大的步枪来匹配。1937年英国推出了一种新型的反坦克步枪,以其研制者,曾主持英国小型武器委员会的亨利·博伊斯(Henry C. Boys)来命名。这种枪长度超过1.5米,重量接近17公斤,口径0.55英寸,每个弹夹装5发子弹,100码的距离内可以击穿23.2毫米的装甲。除了在英国恩菲尔德的皇家小型武器厂生产,还有在英联邦国家加拿大的多伦多英格力斯公司(John Inglis Company)生产,英国本土生产的定型为MK I,在加拿大生产的定型为MK I*,外观主要区别在于枪口制退器从碟形改为两边开孔的长方体,支架从T字型改为人字型。英军装备了这种反器材枪后,德军坦克的装甲厚度也大幅提升,因此在欧洲战场这款枪很快被取代(1943年),但对于远在亚洲的中国战场这款枪并不过时。1942年美军援建撤退到了印度的中国远征军,为其装备了从加拿大采购的博伊斯反坦克枪,每个营都有一个13人的反坦克班,配发3支博伊斯反坦克步枪。据维基百科上引用的资料,美军共提供了1269支该型号步枪给国军,但实际投入中国战场的要远小于此数,当时在美国看到的那批照片中就有1944年7月美军专家指导国军士兵使用这种枪械的情景。在滇缅战场上这种枪主要针对的是日军的九五式轻型坦克和九七改中型坦克(“功臣号”坦克就是一辆缴获的九七改中型坦克),其中九七改车顶和底部装甲厚12毫米,正面和侧面装甲厚25毫米,从参数上看这款枪略有些力不从心,远不如后来装备的巴祖卡火箭筒有效。不管怎么样,这些装备在国军部队里的“Boys”保留到了解放战争中,并有被中共军队缴获的案例。

我猜,照片里那支被缴获的反器材枪很有可能被送去研究和仿制了,不知后续如何。

照片里的大相机

前阵子英国某拍卖行的照片专场里有张上海嘉定文庙前“仰高”坊的照片,图录上说可能是查尔斯·利安德·韦德拍摄的。说起韦德,我脑子里跳出的第一个画面就是他用“猛犸”底片拍摄的照片,一种尺寸超大的蛋白照片。

拍卖会上那张嘉定文庙“仰高”坊的照片

查尔斯·利安德·韦德(Charles Leander Weed, 1824-1903)出生于美国纽约州,小时候随家人搬到了威斯康星,后来又搬去了加州。1854年在萨克拉门托的影廊担任摄影师,四年后成为罗伯托·文斯(Robert H. Vence)开设的照相馆的合伙人。1859年他去现在的约塞米蒂国家公园拍摄了一系列风景照片,如今已成为美国国家公园的重要档案。这一年11月21日他和霍华德(Mr. Howard)乘船从旧金山前往香港,次年9月21日离开香港前往上海去开辟照相市场,八天后抵达,成为最早在上海开设照相馆的外国摄影师之一。不过他这次在上海停留的时间不长,1861年下半年他出售了所有的底片后返回旧金山。1866年1月26日他重返香港,和他的哥哥和妹妹一起开了家影廊,这次他把曾在约塞米蒂使用过的用于拍摄“猛犸”底片的大相机也带了来。1866年7月31日,他收到获准前往中国内地旅行的护照,期间可以肯定他去了上海,但因为生病的原因没有机会走得更远,1867年他去了日本,1868年5月从上海返回旧金山。1868年底他再次从旧金山来到上海,在广东路开了家照相馆,1872年将所有的设备和底片转让给洛伦佐·费斯勒(Lorenzo F. Fisler)回到美国,此后再没有回来。

韦德和文斯在萨加拉门托开的照相馆广告

比较常见的所谓“大尺寸”(Large format)蛋白照片,尺寸差不多是8×10英寸,但“猛犸”的尺寸最大可以到18×22英寸,韦德使用的尺寸是16×20英寸。看这些数字的增加似乎干巴巴的没什么感觉,但实际上照片面积的增大也就是底片面积的增大,是镜箱体积的增大,影响便携性;其次需要的玻璃板更大,要求摄影师制作湿版的过程更迅速,必须对这个过程非常熟练;更大的底片需要更大的进光量,这要求镜头的素质更好,相应的,价格肯定也就越高。简而言之就是“猛犸”不好拍不流行,留下的作品自然也少,自然也更珍贵,目前已知只有韦德在中国拍摄过这么大的蛋白照片。2013年我在美国有幸看到一张,是在上海的苏州河口自北向南拍摄的外滩,特意请朋友John帮我和那张“猛犸”照片拍了合影。

我与一张“猛犸”的合影,可以轻易看出这和常见的蛋白照片尺寸差别

韦德和位于加州旧金山的托马斯·豪斯沃斯公司有很多合作(Thomas Houseworth & Co.),在那里发布过好几个种类的作品。在该公司1869年的目录上刊登了一组署名韦德的立体照片作品“东方的风景”(Oriental Scenery),前60个编号是中国部分,后面是日本部分。中国的那组照片分别拍摄于上海(含嘉定和松江)、苏州、无锡、香港和广州。遗憾的是我还没有发现完整的可与这份清单对应的作品集,只看过其中零星几张。说回到这张照片,拍卖行认为“可能”是韦德的照片理由是豪斯沃斯公司那套“东方的风景”里第23号是“孔庙前的牌楼,嘉定”(Gateway of Confucian Temple, Kading)。我没有见过豪斯沃斯那套作品里的这一张是什么样子,是谁拍的不好说。这张照片吸引我的是照片右下角有个戴小圆礼帽穿西装的外国人站在岸边,他前面摆了一架照相机。以旁边的人作比例尺,镜箱的高似乎接近成年人小臂加上手的长度,比常见的拍摄8×10底片的相机要大不少,我的第一感觉:这是拍“猛犸”的相机吗?!但仔细再看看,摄影师脚下有个小木匣,那是用来装底片的,这样看来照片尺寸肯定到不了“猛犸”的标准。而且,这个镜头很长,镜箱进深不大,也说明底片的尺寸不是特别大,一定不是“猛犸”。不过,后面的石围栏边似乎还有一个三脚架支撑着的,方方正正,尺寸巨大,盖着一块布的物件,正被一群国人围观。这个尺寸,更接近其他早期摄影先驱使用过的拍摄“猛犸”底片的相机。是“猛犸”吗?虽然不确定,但我真希望是。

韦德用“猛犸”拍摄的上海龙华塔
照片中的相机尺寸是拍摄干版的常见的8×10大小,1900年代
美国摄影师威廉·亨利·杰克逊(左一)和他的拍摄17×22英寸“猛犸”的相机(红框中),1870年代
美国摄影师威廉·亨利·杰克逊在新墨西哥州做拍摄“猛犸”前的准备,1885年左右
拍卖会上嘉定文庙那张照片的局部,下面的红框中是一台大相机,后面的红框中可能还是一台大相机,看尺寸和美国摄影师威廉·亨利·杰克逊用的很像,也许是一台拍“猛犸”的相机

画册China of To-Day

前几天在朋友处看到一本画册,开本28×36cm,书名《今日之中国/黄祸》 (China of To-Day or The Yellow Peril),副标题很长,“图说有关中国危机的主要地点、事件和人物”(Illustrating the Principal Places, Incidents, and Persons connected with the Crisis in China),共92页,290张图。关于出版时间,画册里并没有写。我查到同名画册大体有两个版本,其一是1900年代,其二是1969年(如英国V&A博物馆和美国亚特兰大的HIGH美术馆)。从网上检索的情况来看这两个版本在封面上非常相似:都是墨绿的底色,书名居上,下边是一条非常丑的龙在戏珠(也许是大清国旗的变体),图案和文字都是黑色。不同的地方是1900年这个版本在书名和龙之间写了副标题,龙的下面写着印刷单位的名称和地址,而1969年的版本则是把原本有文字的地方换成了黑色的粗线条。更大的区别是两个版本的编辑者不一样,1900年代的版本由查尔斯·纳皮尔·鲁宾森(Charles Napier Robinson, 1849-1936)编辑,1969年的版本则由罗纳德·布鲁克斯·凯塔什(Ronal Brooks Kitaj)编辑。从副标题上看,所谓“中国危机”应该是指义和团运动,而且这本画册中收录的照片没有晚于1901年的,所以我偏向于认为看到的这本画册是1900年代出版。

我所见到的那本《今日之中国》的封面
V&A收藏的1969年版China of To-Day的封面

正如画册副标题所说的,所选照片都和第二次鸦片战争后中国与西方在文明方面的交流与碰撞有关,比如英法联军1860年的入侵、西式军队在中国的建立、教会学校的开办、主张洋务的李鸿章、八国联军中的英军统帅西摩尔等等。一些照片常见,但有几张照片我也是第一次见,其中一张照片有个小细节值得一提。英国摄影师费利茨·比托1860年随英法联军进入北京的时候拍了一张安定门的全景,隐约可见城墙上的五虎杆,这种装置类似信号塔的作用,白天挂旗晚上挂灯,而且旗或灯的数量各有含义。这本画册中则在其中两根杆子顶端画上了英国的米字旗和法国的三色旗,放大后看手绘的痕迹非常明显,我想编辑者就是想强调这是已经被英法联军占领的北京城吧。

书中收录的比托拍摄的安定门全景,黄圈中可见英国和法国国旗
比托拍摄的安定门全景原图,Getty收藏
书中两面国旗的特写,手绘的痕迹很明显

说到编辑者,画册里只写着“Chas. N. Robinson”,实际上全名是Charles Napier Robinson。他生于英国的肯特郡,13岁加入英国皇家海军,1882年退役时的军衔是海军上校。此后他一直在和海军有关的领域从事报道和写作,如自1895年起鲁宾森开始作为《海陆军画报》(The Navy and Army Illustrated)的编辑,此后还曾担任海军通讯员并负责编辑《皇家海军年鉴》(The Naval Annual),创作了几本关于海军的小说。其中《海陆军画报》这几年在内地的收藏市场上经常可以见到,这本杂志最初定位在以图文方式描述英国军队的日常生活,但作为“日不落帝国”的军队,英军在海外的军事行动自然会占很大的比重,和中国有关的内容包括甲午战争的后续和义和团运动的报道。这份杂志在1903年与《国王》(The King)合并,更名为《国王与他的海陆军部队》(The King and His Navy and Army ),因为大幅缩短了和军事行动有关的篇幅而销量大减,1906年重新恢复以《海陆军画报》为名出版,直到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而终止发行。也因为有《海陆军画报》的这层关系,该画册的出版地址与杂志的出版地址一样。

书中收录的一张全家福

从这本画册收录的照片来看,收藏于英国的十九世纪中国照片很有深入挖掘的潜力,也许能找到更多与历史事件、历史人物直接相关的照片,拭目以待。

寻访朱凤标故居

这件事的缘起是因为一张老照片,在美国国会图书馆收藏的一本梁时泰拍摄的醇亲王奕譞府邸相册中,有一张从高处向低处拍摄的照片,近处是一个面积非常小的房子,远处是一排房子,用墙隔成一个个院落。梁时泰习惯在作品上留有手写的说明,这一张照片也不例外,在照片的右侧写着“朱文端公祠”。“朱文端公”是谁?为什么“当今圣上”亲生父亲的家里会有一位外姓人的祠堂?

梁时泰拍摄的醇亲王奕譞宅邸相册中的“朱文端公祠”

谜底很快就被解开了,这位“朱文端公”即朱凤标,字建霞,号桐轩。浙江萧山人。嘉庆五年(1800)八月二十二日生。道光十二年壬辰科榜眼。任翰林院编修,湖北学政,国子监司业,侍讲,侍读学士。道光二十五年授内阁学士,迁兵部侍郎,改户部侍郎。咸丰元年迁都察院左都御史。四年起历刑部、户部、兵部尚书。咸丰九年因顺天乡试案革职降侍讲学士。十年复授兵部尚书,十一年改吏部尚书。同治七年正月授协办大学士,四月迁体仁阁大学士,兼翰林院掌院学士。十一年休致。同治十二年(1873)闰六月卒,享年七十四,赠太子太保,谥“文端”。[1]朱凤标自道光二十五年起为皇七子奕譞授书,当时奕譞才五岁,朱师傅“讲习勤恳,阅十五年如一日。”奕譞对他的这位老师非常敬重,自费出版了老师的遗扎。这些遗扎珍贵在于朱凤标曾长期居住在澄怀园(位于圆明园福园门南,是专为南书房和上书房词臣所设的寓所)的近光楼,藏书和文稿都保存在那里,一同毁于英法联军烧毁圆明园的大火,临终前他又焚毁了后来的文稿,所以留下的信札、文稿很少。醇亲王还在家中为老师设立的祠堂,供奉朱凤标的一幅坐像,请“上书房教读诸师傅和曾在上书房读书的兄弟子侄,每人为遗像题诗一首,装裱成卷。”[2]放大梁时泰的那张照片,可见后面那排房子中的一间上面悬匾“恩师祠”。朱家溍先生也曾提到:“醇亲王在其府中建造一座厅,供老师的遗像和存贮遗扎。这座厅在王府的正院之西,花园之东,就是现在卫生部之西,宋庆龄故居之东。这座厅的匾额为’宝翰堂’三字,就是指所存三十一幅书扎而言,匾额为贝子奕谟所书,1950年文物局拍摄醇王府照片时,匾额还依旧挂在前檐正中。”[3]这里的宝翰堂已经是醇王北府时期了,而梁时泰照片中的“恩师祠”则是在适园时期。

梁时泰那张照片的局部,放大后可以看到“恩师祠”的匾

在手机地图上有“朱凤标故居”和“朱氏宗祠”的定位,正好我要去萧山出差,决定去看看。10月16日,我办完正事已过中午,一般博物馆下午四点半就不让游客进了,我担心赶到那里会来不及,但没能在网站上找到“朱氏宗祠”的联系电话,也看不到开馆和闭馆的信息。为了节约路上的时间,我决定坐地铁到姑娘桥站下车,剩下的两公里多大概只需要走半小时。从前一晚开始下的雨丝毫没有停的意思,我给背包套上防雨罩,但我自己没有伞也没有雨衣,说不定到了那里雨就停了。我低估了南方秋天的雨,从姑娘桥站出来雨反倒比之前大了,用一句网上流行语:来都来了。下刀子也要去,反正只剩下两公里多的路程了。姑娘桥站是杭州地铁五号线的终点站,位于彩虹大道上,车站外一辆接一辆的泥头车喷着黑烟轰隆而过,那里正在修建与联东路相交的高架桥,金属支架将巨大的混凝土桥面架在距地面五六层楼高的空中,显得汽车和行人都非常渺小,柴油发动机冒出的黑烟在雨中久久不能散去,加上泥泞的路面和大雨,似乎给我这趟访古之旅涂上了些许惨淡的气氛。

彩虹大道与联东路路口用钢管支架支起来的桥面
路口南侧被支起的桥面

先沿着彩虹大道往东,在联东路转南,在萧明路转东,一路上都是商品楼的工地,围墙蚕食着人行道,路上没别的行人,只偶尔有汽车飞驰而过,溅起巨大的水花,我一个人似乎很享受下雨似的在路上疾走,眼镜都模糊了。看到榜眼路的路牌转南,路名一看便知和朱凤标有关。榜眼路的西边是条小河,紧靠路两侧都是小工厂,从事基础的金属加工,因此空气里满是金属粉屑和尘土混杂的味道。继续往南,路的东侧出现了大片的农田,西侧也从小工厂变成了民居。村子里的房子基本上都是三层或四层的小楼,样式很气派,一楼的大门上有的写着“紫气东来”,有的写着“以马内利”,有的写着“通运商善”等等,看起来这里村民的经济条件很不错。继续向南,经过一座小桥往西拐,走到一片楼房中间,大家盖楼选址似乎都很随性,路网如迷宫一般,好在手机地图的导航很精准,终于看到被小洋楼包围着的一座白墙黑瓦院落,绕到正门,我最担心的事情果然发生了,一把铁将军守门。进不去就进不去吧,外面看看也挺好,这座院子门前两侧立着几通石碑,最内侧的两通上写着“道光十二年一甲二名进士”和“道光壬辰科榜眼及第”,门上方悬匾“朱氏宗祠”,与大门隔路相望原有一对幡杆,现在只有夹杆石幸存,再往南是一汪大水池,东边与河道向通。离开前我给朱传荣老师发了照片,说自己正在朱氏宗祠前,和她聊了两句才知道这里并不是一座开放参观的纪念馆,平时只有一位朱氏族人在管理,所以在网上查不到开门和关门的时间信息。此外,朱老师还提到朱凤标故居门前有座小码头和一座小石桥值得一看。原来这座朱氏宗祠不是朱凤标故居吗?

萧明路北正在建设中的住宅楼
榜眼路的路口,有个牌子指明通往朱家坛村的路
榜眼路上写着“紫气东来”的大宅
在榜眼路上见到这座小桥转西
终于看到朱氏宗祠了(从后面)
朱氏宗祠前的石碑
祠堂前的夹杆石
朱氏宗祠正面

我沿着河道往东,绕过一座小楼,一座黑瓦白墙的大宅子出现在眼前,宅子位于河道以南,有一座非常小巧的石桥连接北岸,写着“朱凤标故居”的文保碑也都立在北岸。远观这座大宅,有一点点堡垒的感觉:北面只有一座门,没有与石桥相对,墙基是半人多高的宽大条石,一层只开了小窗,用石刻的窗棱装饰,二层的窗户略大,两边的窗框向外有个斜面(像射击孔但我猜也许是为了更好地采光)。朱老师说的小石桥很显眼,码头初看似乎是伸向河中的石阶,但仔细看还会发现石阶旁边的石头上凿出了一个类似钱孔的装置,在北方也常见于大宅门前,作拴马用,到了南方就化作拴船之用了。站在小石桥上,我想起鲁迅在《社戏》里关于房子、码头、船和河道的描写,“鲁镇”和萧山同在江南,想来差不多吧,隐隐地感到些夏秋水乡的浪漫。绕到大宅的南面还有两座门,和北门一样上了锁,以及1999年立的文保碑。据文保碑上的介绍,这座建筑又被称为“榜眼墙门”,东西各三进,这从卫星地图上也能看出个大概,另外还提到“与万寿庵等其它建筑总体成局”,不过这个“万寿庵”我没能找到,当时只偶遇了一个放学的小学生,什么都没没打听出来。但是朱凤标故居东侧有一座已经坍塌了的老房子,看外墙和朱凤标故居很像,也许就是万寿庵吧。此外,地图上在朱氏宗祠东边不远还标注了一处“金氏宗祠”。朱老师在《父亲的声音》曾写道:“元末战乱中,朱熹的七世孙朱寿逃难到了浙江,家谱上记录说,’至萧,赘于金氏,生三子:广一、昌二、明三。婺源一脉,遂开族于萧邑。’在萧山落脚的村子原来叫金家坛,后来朱姓渐众,改叫朱家坛,至今如此。”[4]所以那座“金氏宗祠”应该是这么来的吧,可惜我没能找到。

朱凤标故居和水道、小石桥
石桥和码头,黄色圆圈内即拴船处
朱凤标故居南面的门
一层的石质窗棱
朱凤标故居东侧风格相似的老房子,已经挂牌危房
危房东侧已经坍塌了
Google Earth里的朱氏宗祠和朱凤标故居

不知不觉中,雨竟然停了,青灰色的天空下,凸显了这座黑白配宅院的庄重严谨。老房子还在,宗祠还在,朱凤标的后人们枝开叶蔓,早已走出朱家坛走出北京。老师从一个孩子五岁起教了十五年,一定会对这个孩子的人生观产生极大的影响,奕譞从皇子到郡王到亲王,在老师身后几次易居都在家中为其设立专祠,为老师出版遗扎出版遗像诗,我想这份师生情可以说后无来者了吧。

朱凤标故居北面全景

注释:
[1]朱彭寿原著,朱鳌、宋苓珠改编整理:《清代大学士部院大臣总督巡抚全录》,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0年8月,P73-74
[2]朱家溍著:《故宫退食录》,北京出版社,1998年12月,P292
[3]朱家溍著:《故宫退食录》,北京出版社,1998年12月,P290
[4]朱传荣著:《父亲的声音》,中华书局,2018年9月,P1

南书房翰林合影

前晚和梁大少基永兄聊到一张照片里人物辨认的问题,之后,他又发来一张照片说肯定是我的菜。那是一张清代四位官员的合影,立像,照片里这背景我认识,是北京的山本照相馆,也就是山本赞七郎经营的那家,照片是陈伯陶旧藏,在他的某本书中有收录,卡纸左侧有陈伯陶的题记,兹录如下:

光绪乙巳年冬,张铁君前辈亨嘉、吴䌹斋同年士鉴,暨伯陶、袁珏生编修励准同拍此照,悬之南斋壁间。南斋有御座,侍立以昭敬也。时同直九人,陆傅相润庠、张文达百熙、陆文慎宝忠别拍照,朱艾卿前辈益藩、郑叔进编修沅督学在外,未留照。京华北斗瞻望依然,计忽二十年矣,铁君已逝,艾卿、䌹斋、叔进俱南返,伯陶亦奉讳竄居帷间,珏生随傅相仍供职内廷耳。甲寅正月人日,海外孤臣陈伯陶谨记,时年六十。

梁兄发来的那张有陈伯陶题记的南书房同事合影

从题记的内容来看,照片摄于光绪乙巳年,即1905年。其中这四位分别是张亨嘉、吴士鉴、陈伯陶和袁励准,同时也解释了站着拍照是对皇帝“侍立以昭敬也”。这四个人里我只知道陈伯陶的长相,即右一,很显然他在题记中提到四人的顺序并非从左到右或从右到左,而是按照辈分来的。我先去找了张亨嘉的照片,很容易确定右二即张;吴士鉴的照片找到一张民国初年与家人的合影,比较五官可以确定是右三;袁励准的照片也找到一张清末与家人的合影,可以肯定是右四。

陈伯陶收藏的那张合影破损严重,这是故宫收藏的一个品相更好的版本

事情到这里当然不算结束。题记中提到的“南斋”即南书房,位于乾清门内侧西南角,据《紫禁城100》:“南书房始设于清顺治年间,至康熙朝成为定制,是朝中翰林大学士待召之处,专责国事咨政,助拟诏书到吟诗作对,是极为清贵的职位”,能在这里当侍讲的人书法、作诗能力绝对都是极上乘的,比如这四人中陈伯陶是光绪十八年壬辰科进士,殿试获一甲第三名;吴士鉴光绪十八年壬辰科进士,殿试获第一甲第二名;张亨嘉是光绪九年进士;袁励准是光绪二十四年进士。在没有计算机的年代,他们相当于人脑数据库,皇帝检索什么典故都能很快出结果,同时又像使用标准字体的打印机,写出来的东西绝对合乎标准。陈伯陶在题记中说在南书房同值的共有九人,除了他们四人拍的这张照片,陆润庠、张百熙和陆宝忠也在同一天“别”拍了一张合影。陆、张二人的照片我见过一些,知道他们长什么样,唯陆宝忠以前没留意过。很轻松,我找到一张经过裁剪的陆的半身官服照。

知道了陆宝忠的模样也不是这件事的终结,我注意到他这张照片的背景布也是山本赞七郎照相馆里的,和陈、张、袁、吴那张一样,会不会陆这张照片就出自陈伯陶题记里说的另一张合影?于是我开始寻找陆润庠、张百熙和陆宝忠在山本赞七郎照相馆合影的完整版。最后在《故宫珍藏人物照片荟萃》(这本画册出版于1994年,说实话以现在这个时间点来看还有很大可以提高和丰富的空间)里找到了,即如陈伯陶所描述的那样,从左至右分别是陆宝忠、陆润庠和张百熙。同一页上还有一张朱益藩与另一名官员的合影,看背景同样是在山本照相馆。陈伯陶说九人同事中朱益藩和郑沅那天外出了,所以没有照相,会不会后来两人单独去照了一次呢?毕竟陈、张、袁、吴那张合影就挂在南书房里,九人中有七个人都照过合影了,朱、郑两人完全有去补拍合影的可能性。郑沅是光绪二十年甲午科探花,这一年的状元是张謇,榜眼是尹铭绶,也不是一般人。我没能找到郑沅清晰的大图,但从年纪上看比较接近,更重要的是直觉告诉我这张合影中站在朱益藩旁边的就是郑沅,期待以后有更清楚的郑沅照片可供比对。

合成了网上找到的那张陆宝忠半身像的陆宝忠、陆润庠、张百熙合影(从左至右)
《故宫珍藏人物照片荟萃》书影
与朱益藩(右)合影的官员我认为是郑沅

大少说的对,他发来的那张照片的确是我的菜。

沙面岛与甲戌风灾

2019年底,我们全家去广州旅游。说是全家的旅游,我是有私心的,除了品尝广州的美食,我还想去访古,沙面作为外国人较早在中国设立的租界之一,留下了很多中西交通的历史痕迹,特别是很多历史照片里都有这座“小岛”的倩影,这正是我想要循着那些旧时光去重访的。

俯瞰沙面岛,绿化程度和一河之隔的广州形成鲜明的对比,1920年代

我们从北边经“英格兰桥”进入沙面岛。沙面岛位于广州旧城西南珠江边,原本是一片高出泥滩的巨石,清乾隆年间在这片巨石上修筑了西炮台。外国人在广州的租界选在沙面岛是因为原位于十三行的外国商馆及花园在1856年12月14-16日的大火中被烧毁[1],由巴夏礼在1859年建议于沙面岛重建。重建的预算是28万银圆,整座岛的填筑工程耗时18个月,内容包括填充砂石将岛平面抬升至水面以上,以及修筑一道高于水位线5-6英尺的厚重石质堤岸[2],最后实际花费了32.5万银圆[3]。筑岛完成后英国租界区被划分为82块地皮,其中6块保留给英国驻广州领事馆,1块用于修建基督教沙面堂,剩下的75块地皮于1861年9月4日前后在岛上一间简陋的小屋内进行了拍卖,据说买家们都热衷于靠江一面的位置,而靠沙基涌一面的则相对冷清。[4]

沙面岛地图,1920年

“英格兰桥”正对着现在的沙面四街,街道不宽,路边高大的树木投下大片的阴凉,沿着这条街道往南没走多远便豁然开朗,一条宽阔的大道横在眼前,路中间是花池,南国的天气让每一朵花每一棵草都骄傲地展示着生命力,俨然就是一个巨大的街心花园。似乎清代外国人在中国的几个租界都很注重公园,或者说公共绿地的建设,比如上海外滩北端,苏州河与黄浦江交汇处南岸的公共花园、汉口的江岸都是大片的绿地,都由一个特定的委员会管理,可供租界的外国人休闲。广州沙面的这片公共绿地称为“中央大道”(Central Avenue),现在则被称为“沙面大街”。负责种植和维护这片绿地的资金来自“广州花园基金”。这里的“广州花园”是指曾经在位于十三行南侧分别由美国人和英国人经营的两片公共绿地(美国花园和女王花园)[5],在1856年连带商馆被烧毁后清政府总共赔偿了2.5万银圆,其中的一半,即12817.53银圆赔给英方。1864年4月9日,英国驻广州总领事馆内召开了一次公共事务会议,委任Richard Carlowitz、James B. Deacon和George Moul三人为“广州花园基金”理事负责管理这笔赔款,同时通过一份决议将这笔钱中的一部分用来“植树和改善沙面的环境”[6],其余的部分存进香港的银行。最后有9000银圆被存在有利银行(Mercantile Bank of India, London and China)做一年期存款,年利率6%[7]。在园艺师A Ching的辛苦劳作下,最后在岛上种植了645棵树,花费483.75银圆,除了现在还能看到的大叶榕树外,还有蒲桃树、黄皮树、凤眼果树、芒果树、柳树和枇杷树[8]。当然,这些树没有全部幸存到今天,除了曾经被羊吃掉的一部分外,还有一些毁于此后一百多年的自然灾害。

沙面岛中央大街,1883年

我们沿着“中央大道”往西走,游人似乎都留连于这片绿地,不停地拍照留念。基督教沙面堂是我第一要去的地方,因为这座建筑在建成后到现在没有大改变,且有很多老照片里都有她的身影。沿着“中央大道”往西走到沙面五街就到了沙面堂的后身,透过金属围栏,我注意到立在墙后的几块石板,很明显,最外面那块是曾经镶嵌在某处的纪念碑。我把手机伸进栏杆拍了张照片,仔细辨认上面的字迹,应该是纪念在1874年9月22-23日风灾中死亡的几位海员,分属大清海关(H.I.C.M.S)的Fei-Loong号和Ngnan-Tien号以及第三号“海岸巡逻服务艇”(Coastguard Service-Boat No.3),遇难地点在澳门附近。这场持续了近两天的台风因为发生在甲戌年因此又被称为“甲戌风灾”,我有一位香港的朋友就做这个专题的影像收藏。据维基百科介绍,这场台风在西北太平洋生成,横过珠江口,先后袭击了香港和澳门,广州也受到严重波及,《广州府志》记载“广州飓风大作,坏房屋船筏无数,风从东南海上起,顷刻潮高二丈,浊若泥泽,香山、顺德围破堤决……”。去过广州老城的朋友可能都知道,那种砖墙的老房子墙都比较薄,开间不大但层高较大,缺少足够的支撑,因此遭受强台风后往往“像纸牌一样纷纷倒塌。”

基督教沙面堂后立着的纪念碑,2019年
甲戌风灾后的澳门海傍,1874年
甲戌风灾中一艘大船被吹上澳门的海岸,1874年

今天正好是9月22日,那场可怕的风灾已经过去一百多年了,曾经在越秀山上俯瞰可以一览无余的广州城也已经淹没在一片一片的高楼中,所幸,沙面岛还大体保持着原貌,在时间的滚滚车轮下幸存。

俯瞰广州城,1860年代

注释:
[1][英]哈罗德·斯特普尔斯-史密斯 编著,麦胜文译,《沙面要事日记, 1859-1938》,花城出版社,2020年,P7
[2]同上,P10
[3]同上,P9
[4]同上,P11-12
[5]同上,P6
[6]同上,P12
[7]同上,P12-13
[8]同上,P13-15

来兴克是谁?

1886年醇亲王奕譞前去威海检阅北洋海军,期间有两位摄影师执行拍摄任务,其中一位是梁时泰,他的介绍自不必说;另一位是来兴克,如醇亲王在将要离开天津时,见“人杂华洋中古渡观者数万人”,于是让“洋人来兴克照相二纸”。“来兴克”是谁?

天津市地方史志编修委员会1990年出版的《天津史志》里这样说:“德国照相馆在海大道(今大沽路)津工程局巡兵房曾公馆附近,由德国人来兴克经营。梁时泰照相馆在海河边招商东栈附近。这两个照相馆以外拍为主,包揽官场的摄影事物,经常应召到现场为来津的中外官员拍合影像或活动像。”从这段文字可以知道来兴克的国籍、照相馆地址以及主要的拍摄工作内容。但“来兴克”这三个汉字从感官上很难与一位德国人联系起来,那“来兴克”到底是谁?

The Chinese Times(《中国时报》)是天津的第一份英文报纸,由天津海关总税务司英籍德国人德璀琳与英商怡和洋行总理笳臣( Alexander Michie )集资,1886年11月6日创办于天津英租界。分中英文两版(中文版叫《时报》)。英文版每周出版12页,每页三栏,议载中国的新闻、上谕。我在该英文版报纸的1888年6月16日、6月23日、6月30日和7月7日连续四期报纸上看到一则照相馆的广告,这家照相馆位于Taku Road(大沽路),店主人名Albert Reising。同样是在大沽路的照相馆,Reising的发音又很接近“来兴”,太巧了吧!

继续检索The Chinese Times,在1889年10月12日号上有一篇简短的报道提到Reising,说“上周Reising先生被(直隶总督)衙门请去为总督和其他中国高官拍了好几张照片,其中包括盛道台(Sheng Taotai,我认为是指盛宣怀)。总督拍了两张坐像,分别是穿着官服和便服。我们觉得想要这些肖像照的外国朋友可以去和Reising先生联系。”显然这是被直隶总督衙门请去执行拍摄任务,也符合史料记载中的来兴克的服务范围。

继续检索外文资料,发现至晚在1898年的《摄影年刊》(Photography Annual)和《药学杂志》(Pharmaceutical Journal)都曾提到过这位在天津作摄影师的Albert Reising,说明他至少在那一年还在天津。此外,在1889年的德文版《摄影新闻》(Photographische Nachrichten)中,在天津可以提供暗房服务的商家列表中也可以找到Albert Reising的名字,并且只有这一家,说明他是懂德文的,这也和中文文献里来兴克是德国人一说相符。

综上,我认为“来兴克”对应的英文很可能就是Albert Reising,只是不知道他的商标是什么样,怎样分辨哪些照片是他拍摄的,也许某一天会在文献里发现更多有关他的生平、来华时间等内容。

上海道台冯焌光

2009年的时候征集到两张照片,是清末一个大户人家的灵堂,通过挽联的内容我确定这是时任上海道台冯焌光的灵堂。后来同样内容的照片在市场上又出现过多次,因为这两张照片都曾被刊载于《远东》(The Far East)中,说是刊载,实际上是把洗印出来的照片粘在书中,所以照片在市场上才相对多见。今日获赠赵大编辑省伟的新书《〈远东〉杂志记录的晚清1876-1878》,其中对《远东》杂志的正文进行了翻译,发现其中有被我忽略了的冯焌光肖像。

这张照片发表在1877年4月号上,冯焌光主持了洋枪队第一任队长华尔纪念堂的落成仪式,这座纪念堂在松江,文中说“我们早前曾费尽千辛万苦获得一张上海道台冯焌光的照片,不过遵照他本人的意愿,没有公开发表。本期的照片中,他站在人群正中央,即使在专门的摄影棚里都无法拍摄出比这张更好、更让人喜欢的冯大人肖像了。”这张合影因为也是在《远东》里刊登过,所以也不算少见,《字林西报》对华尔祠堂的落成仪式有详细的文字报道,但我以前一直都没留心,没想到里面就有不愿意刊登自己肖像的冯大人相貌。为此我还特意去翻了下微信的聊天记录,2017年曾和朋友讨论过他的照片,当时只有一张素描像可以确认是他。冯道台曾署理江南机器制造局局务,在上海创办求志书院,按说应该算是支持现代化设备的,但他又反对修铁路,实在矛盾。

华尔祠堂落成仪式上的冯焌光

冯焌光的父亲在伊犁戍所病故,他负柩东归后在上海病逝。《远东》杂志1878年的5月和6月号总共刊登了三张冯焌光灵堂的照片,并配有长文说明,借着这些文字,可以确定其中几位主要人物的身份。5月号刊登了一张,照片左边披麻戴孝两个站着的年轻人是冯焌光的儿子冯启勋和冯启钧,坐在两个年轻人身边的是冯焌光的弟弟冯瑞光。右边这位长者是“李大人”,“翰林院官员、著名诗人,他的孙子将要娶冯焌光的女儿为妻,但因为丧礼的缘故,婚礼必须要延后了。”6月号刊登了两张照片,其中之一是求志书院的第二道大门,说冯道台去伊犁期间书院是“其家人居所”。门两边各插有三面牌子,分别是“二品顶戴”、“江苏苏松太兵备道”和“监督江南海关”,门口还有一副挽联:“梦里关山远隔,庭前风木增悲”。进了这道门是座影壁,影壁前有个木牌,简要介绍了冯焌光的生平。过了这道影壁,后面就是5月号里的那张“灵门”,过了灵门就是第四进院子的冯焌光的灵堂,即6月号里的第二张照片。《远东》的报道里还有一个细节,“作为感谢,葬礼的主持者给每个前来参加葬礼的外国友人发放了一张冯道台的石版肖像画”,我猜测应该就是之前朋友提到过的那张素描。从照片看,灵堂正中挂着一张冯焌光的传统肖像画,而不是这个版本中所说的“水粉画”。还有一个细节,文中提到出席冯焌光的欧洲人和日本人送来了花圈,说明冯的形象似乎在外国人眼中并不坏,不像是那个反对建铁路,大喊“将卧铁辙中听其轧死”的人啊……

1878年5月号上刊载的冯焌光灵堂灵门,左边两个披麻戴孝的孩子是冯竣光的两个儿子
求志书院的第二道门
冯焌光的灵堂,中间挂着他的肖像画
冯焌光的石版印素描肖像

最后说明一下,这套书的图片质量实在难以恭维,其实里面每张照片的大图都能找到,虽然我这套书是免费来的,但还是要说:对图片质量有高要求的朋友们谨慎出手。

一头猪引发的灭门惨案

光绪二十五年七月,永平府抚宁县(今秦皇岛市抚宁区)一带连降暴雨,周各庄(今已不存,原址已经淹没在1961年竣工的洋河水库下)村民李超家猪圈的围墙倒塌,他家的一头猪趁乱跑掉了。这头慌不择路的猪跑到了同村人王维勤家的田里,于是被王维勤派人捉了去,杀了。李超家在周各庄算是小地主,人口颇多,家里有些财产,王家之前因强买李家房产“并因借贷不遂,挟有嫌隙”,于是王维勤不仅杀了李家的猪,还找人去李家“说和”,要求李家赔偿被猪踩踏的青苗五千吊钱,李家的一家之主,也就是李超的父亲李际昌没有答应,来说和的人把价格降了一千吊,李际昌还是没有答应,毕竟自己家也损失了一头猪啊!于是王维勤便令其兄王维恂主笔,另有十余人联名的状纸,附上自己的名帖向抚宁县知县张石状告李际昌,称他是“青苗会匪”!

这里需要介绍一下王维勤、王维恂兄弟的背景。王氏兄弟的父亲王兆松是道光十二年的进士,且是“会魁”,后来任兵科给事中,补鸿胪寺少卿。王兆松长子早逝;幼子王维勤考中了举人,大挑知县(简单理解就是候补知县,是针对那些考中举人但是没有官职且颜值过关的人,给他们一个晋升的机会);次子王维恂是本村会首。这两兄弟一个有功名在身,一个有社会号召力,称得上是地方乡绅,但据说“横于乡”,会做出杀了人家的猪还勒索的事情就不奇怪了。状纸里还提到“青苗会”,这是一个清代在华北农村普遍存在的一个自发性组织,是农民在农作物的收获期为了保证庄稼的安全而成立的协同看护组织。既然是公共事务,参会的人就要交钱,有了组织,其行事范围必然扩大,从最初的巡护庄稼演变为有地方保甲的性质,自然的,本来是自愿参加的青苗会在有些地方就成了强行收取会费的组织,王维勤就是借“青苗会”这个组织给李际昌扣了顶帽子。

时任抚宁知县张石是浙江钱塘人,接到状纸,又看到所附王维勤的名帖,立刻派人把李际昌抓了来,打了六百棍,昏过去又用凉水泼醒,最后投入狱中。这李际昌与妻子李彭氏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大儿子是之前丢了猪的李超,娶妻李马氏,有个女儿李平头,当时妻子另怀有身孕;二儿子李芝,娶妻李马氏(为了区分下文用小李马氏指代,请记住这位女性的名字,她是这个故事的女一号)。

抚宁知县派人去抓李际昌的时候,李超李芝兄弟担心有牵连,就跑了(就跑了!!!)。因为李彭氏没有李际昌的消息,于是就和李际昌的弟弟李际唐前去县城打听,才知道自己的丈夫已经被关进大牢了,于是就留在县城想办法。话分两头,周各庄那边厢,李超的妻子李马氏很担心,毕竟这个麻烦是她家的猪引起的,现在公公、婆婆等人去了县城都没消息,家里的男人也都跑了,尽管自己怀着身孕,但还是去了王维勤家求和解,希望能救出公公,结果“王维勤向其调戏,李马氏嚷骂,王维勤用鞭抽打,李马氏羞忿,即在王维勤家拾取片刀自刎身死,并将腹胎坠落。”一尸两命,惨案开始了。

李马氏去世后,李际昌和儿子李超先后“赴府县控告”,直接把状纸投到抚宁县的上级单位永宁府,府里又把状纸发回县里,于是王维勤找人说和,愿意出一千七百吊钱赔偿(一尸两命啊,才一千七百吊!),李家自然不同意,尤其是李马氏的丈夫李超,要求王家人打幡送殡,建节烈牌坊。最后王维勤又多出了七百吊,购买了石碑送到坟上,没有穿丧服送葬。至此,王、李两家人的矛盾更深了。

光绪二十六年冬,山海关外的土匪窜入抚宁县,知县张石让王维勤组织团练剿匪。团练一般都是地方绅士组织的,王维勤在当地是合适的人选,可惜没能剿成匪反倒差点儿被匪剿了,王维勤弱可能是一方面,另外土匪凶可能也是重要原因,在光绪二十八年七月初四日(1901年8月17日)的上谕还提到:“前因奉天宁远等处。有匪徒扰及临榆境内。当经谕令袁世凯妥筹布置。兹复据倭恒额奏称、建昌柞子沟一带。又有马贼突起。占踞抚宁县属之木头凳地方。并分扰河沿子。练勇不敷防剿。请派兵剿办等语。马贼数扰边境。飘忽无常。该处兵力单薄。不敷分布。著袁世凯体察情形。妥筹布置。以消隐患而固边防。”也就是趁着1900年的战乱,这股土匪的侵扰持续了两年多。既然“练勇不敷防剿”,地方政府就想到了找洋大人帮忙。1900年八国联军占领天津和北京后,德国军队首先出兵占领秦皇岛,之后英、俄军队相继进驻秦皇岛。抚宁知县张石找到当时的英国驻军希望帮助剿匪,并委派王维勤负责粮草事宜。当时土匪已经接近周各庄,于是村子里的人,包括李家都躲进了山,王维勤决定趁这个机会一报前仇,把李家灭门。

光绪二十七年三月初,王维勤让同族人王和给王维恂写信,托出自己的计划,让王维恂找人来执行,并提出给李家安个通匪的罪名,反正官府已经发了剿匪的告示,不用担心罪责,并派出自己的三个儿子,分别是长子王者瑞(北京八旗中学堂学生)、次子王者政、三子王者宾一同实施复仇行动。王维恂召集族人王奇(当时在抚宁县担任捕役)、王和,并杨荣五、王升、李顺、李向荣、王涣章、任义、王廷训、李向阳、李成头、李文才、李保头、李秋头等数十人,各携枪支到王奇家集合,并以此为据点搜寻李家人,之所以选择王奇家,是因为他家挂着英国国旗,没人敢反对他们。王升将李际昌次子李芝,也就是小李马氏的丈夫从山中骗至王奇家,在门口先被王和用铁锹砍到,接着王奇、杨荣五等人合力用刀将其杀死。李际昌的长子,两年前已因王家而死的李马氏的丈夫被用同样的方式杀死在王奇家门前。李际昌的弟弟李际唐回村探听情况,不知情的他被李顺唤出门,先被枪击倒,又被王和等人用刀杀死。山中的李彭氏因为没有下山的两个儿子的消息,便带着小儿媳小李马氏以及孙子孙女下山回村。小李马氏和李芝有三个孩子,分别是十岁的长子李大头、七岁的次子李桂头和三岁的三子李锁成头,此外当时还怀有身孕。婆媳俩回村在族人那里听到噩耗后立刻躲去了小李马氏在麻官营的娘家,同行的还有李超李芝兄弟的妹妹李桂香,李桂香嫁给了董树森(也是本案的一个关键人物),她的婆家也在麻官营。尽管如此,王奇等人毕竟是打着剿匪的旗号,还是把婆媳及孙辈数人抓走并关押到家中。三月初六日,王维勤用绳将李彭氏勒死,并让小李马氏往视其尸,小李马氏跪地求饶希望放过李家人,并希望能将死去的亲人收尸,但最终只允许收敛婆婆和丈夫的尸体,王维勤声称这是公会的事,自己决定不了。三月初八日晚,王维勤不顾小李马氏的哀求,将李超的女儿李平头(五岁)、李际唐的两个儿子李有头、李四头(十岁)和小李马氏的三个孩子拉至洋河岸边,将他们的发辫拴在一起,由王维勤的三个儿子持枪,并由王维勤补刀杀死。本来目睹这一切的小李马氏本来也会被一同杀死,但王维勤说她丈夫嫌他丑,两人感情没那么好,小李马氏不会去告状的,不如卖了她挣钱!于是小李马氏就被许给同村人李立,并收缴了身边的利器关押起来。李家的财产则被王维勤等人瓜分,只有一些不值钱的物件送交县衙,罪名就是李家通匪。

被监禁在王奇家的小李马氏意外逃脱,她先去抚宁县衙状告王维勤,知县张石说除了小李马氏这个人证外还要物证啊,需要对李家惨死的十个人验尸,但除了李彭氏和李芝都被王维勤拒绝收尸,导致这些尸体暴露在外,已经被野狗啃得面目全非,张知县认为无法判明身份,而在王维勤的威胁下李彭氏的女儿李竹叶和李桂香反对将已经埋葬的李彭氏和李芝开棺验尸。同时,王维勤让王奇(在县衙内作捕役)将自家的财物混进之前提交给县衙的那些不值钱的李家财物中,诬告李家通匪,曾抢劫过他家财物;王维勤的长子王者瑞还委托英国人向永平府提交函件以保护王维勤;同年十二月,王者瑞又发动卢龙、抚宁两县士绅联名申诉王维勤不是杀人的恶人,以求保释。光绪二十八年三月,李马氏听说永平府内大小官吏都已经被王维勤一家买通,于是让亡夫的妹夫董树森写上京告状的状纸。收到状纸的都察院下令直隶按察使调查,直隶按察使又将案子打回到永平府。小李马氏当时带着只有六个月大的遗腹子重兴儿,因为不能带孩子上堂,便交给所住旅店的店主代为照看,结果回来后发现孩子全身发紫,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毒死了。另一边,送她去永平府的李际唐(之前已被害)的儿子李铁头和李家族人李荫棠也被王维勤指使人在村外杀死。因为这个案子王维勤始终打着剿匪的旗号,且小李马氏没有什么物证,再加上永平府到抚宁县都已经被王维勤买通,这条路根本走不通。此后小李马氏和董树森又两次去按察使衙门告状,都未果,且董树森被王维勤等人诬告为教唆他人的讼师,被抓进大牢,险被折磨致死,最后被小李马氏保了出来。此间王维勤还计划雇人杀害小李马氏并伪造成意外身亡的现场,都未成功。

抚宁县归永宁府管,永宁府归直隶管,走各级正常的诉讼渠道解决不了,走负责监察的都察院渠道也解决不了,这种传统的层级制度已经腐败透了。直隶管不了就去天子脚下的京城告。这个案子正好发生在北京原有的治安管理制度被破坏新的制度刚建成的时候。原本北京地面的治安归步军统领衙门和五城御史管,但是两宫西逃,八国联军占领北京后将城区划分为多个区域,并由各国占领军分别负责该区域的治安,虽然这个时期不是很长,但实际上是为中国引进了现代的警察制度,特别是日军占领的区域,所以清末新设的警察制度也受日本影响最深。1901年底各占领区逐渐交还给清政府,部分制度也获得继承。光绪二十八年(1902)四月设立“内城工巡局”,以亲王一人主之,负责督修街道工程,管理巡捕事务,审决笞杖以下犯罪及民事案件,受理京控及关涉外侨的民刑事件等。第一任工巡局“局长”就是主管步军统领衙门的肃亲王善耆兼任。就在联军撤兵前,庆亲王奕劻照会日本军司令山口中将,提出借用日本警务衙门事务官长川岛浪速,并委以全权管理经费和对官员的赏罚成立北城警务处。有了这层关系善耆和川岛浪速的私人关系很好,后来善耆的第十四女爱新觉罗·显玗被送给川岛作为养女,这个女孩子就是后来著名的川岛芳子,这是另一个故事了,还是说回到小李马氏的告状。

就在小李马氏外出告状这几年,抚宁县的知县和永宁府的知府都换了人,但都被王维勤的银子收买,甚至作为直隶省城的保定府知府也被收买,认定王维勤当时在为剿匪筹粮,没有杀人。拦不住小李马氏,王维勤就从她的长辈入手,光绪二十九年十二月找人向小李马氏的公公李际昌提出,愿意将自己的一个孙女嫁给李际昌最小的儿子,同时给小李马氏四千五百吊钱来换取了结此事。李际昌允诺后,小李马氏也不得不答应,但只是表面上答应而已。来年正月,小李马氏和董树森再次去直隶总督衙门告状,但不知何时能有结果,于是又去了北京,三月十五日,这次状纸投到了工巡总局。

巧不巧,本来担任工巡总局局长的善耆因为丁忧,光绪二十九年十二月二十七日(1904年2月12日)朝廷让那桐接管,“实授那桐步军统领。并管工巡局事务。”收到状纸的那桐“提该氏详加讯问,并供称如有虚诬,情甘反坐,再三研诘,矢口不移。”王维勤得知小李马氏和董树森又去北京告状,于是带着两个人去找她说和,没想到天在看,他们晚了一步,被那桐派去守候在前门外某旅店前的巡警抓获,接着又在八旗中学堂抓获王维勤的长子,案犯之一王者瑞。三月二十日(1904年5月5日),那桐在日记里写道:“早赴颐和园,外务部值日,提署奏事,工巡局奏参革知县王维勤,奉旨:依议。”工巡局总监督毓朗和副监督张柳被那桐指定具体负责审问,一个月后,即四月廿五日(1904年6月8日)那桐在日记里写道:“早赴园……工巡局奏王维勤仇杀马氏一家十二命一案一折,均奉旨依议。”又过一个月,恽毓鼎上“要案请饬部严讯片”,称“抚宁县举人王维勤乘庚子之乱,杀死李际昌一家十二命,妇孺无遗,凶戾残酷,殆无人理。抚宁县知县张石交接王维勤,徇情偏袒,助其凶焰。李马氏以孑身赴都察院呈控,解回保定复审。保定府知府朱家宝、承审知县宁缃受张石嘱托,巧为开脱,执法枉纵,使李马氏阖门含冤,若非工巡局收受李马氏呈词,秉公研讯,则暗无天日,几等覆盆。恭读本月十四日懿旨,仰见圣主悯赤子之无辜,惩酷吏之弄法,慈仁所被,上迓天和,凡在群黎,同声感涕。今此案已奏交刑部,若不严惩凶丑,昭雪奇冤,何以仰副皇太后、皇上慈惠好生之盛德。应请饬下刑部秉公定谳,尽法严惩,不得以牵涉多官,意存瞻徇。臣闻张石现在京设法斡旋,承审各员难保不为所动……” 光绪三十年五月二十三日(1904年7月6日)光绪皇帝谕“恽毓鼎奏、抚宁县举人王维勤杀死李际昌一家多命一案。请饬严惩等语。著刑部秉公定谳。不得稍涉瞻徇。原片著钞给阅看。”按大清律“凡杀一家非死罪三人及支解人者,凌迟处死”,按照当时的法律条例这应该是王维勤要接受的惩罚。

按照清末的执行死刑流程,一般是每年四月各督抚率下属亲自审讯复核死刑犯,以五月为限上报刑部,经刑部整理上奏,七月交给皇帝御览,八月经皇帝复核修正,钦天监择期于霜降后十日到冬至前奏请勾决。但这个案子太特殊了,死了那么多人,拖了那么久,光绪三十年九月刑部具奏后奉旨,处王维勤凌迟死刑,王者瑞、王奇、杨荣五等处以斩首。不过当年十月初十是慈禧太后的生日,甲辰科会试和秋决都暂停了,直到次年,即光绪三十一年四月十三日(1905年5月16日),那桐在日记里写道:“今日永平府五县共千余村公送万民伞一柄、旗两面,匾额三面、万民衣一件、铜镜水盘各一件,额曰:除暴安良、电析沉冤、群黎感德;伞为:万民感德;旗为:公正廉明、恩感东乡。绅士十余人及李马氏躬送到宅,令其送至工巡局悬挂。因王维勤一案感人深也。”说明王维勤等人已经行刑结束。其实王维勤的行刑日应该比这个时间点还要早,因为光绪三十一年三月二十日(1905年4月24日)清政府宣布废除凌迟、枭首和戮尸三项酷刑,“谕内阁、伍廷芳、沈家本等奏、考订法律。请先将律例内重刑。变通酌改一摺。我朝入关之初。立刑以斩罪为极重。顺治年闲。修订律例。沿用前明旧制。始有凌迟等极刑。虽以惩儆凶顽。究非国家法外施仁之本意。现在改定法律。嗣后凡死罪至斩决而止。凌迟及枭首戮尸三项。著即永远删除。所有现行律例内。凌迟斩枭各条。俱改为斩决。其斩决各条。俱改为绞决。绞决各条。俱改为绞监候。入于秋审情实。斩监候各条。俱改为绞监候。与绞候人犯。仍入于秋审。分别实缓办理。至缘坐各条。除知情者仍治罪外。余著悉予宽免。其刺字等项。亦著概行革除。此外当因当革。应行变通之处。均著该侍郎等、悉心甄采。从速纂订。请旨颁行。务期酌法准情。折衷至当。”

这个案子说完,终于可以说一些和摄影有关的内容了。王维勤被执行凌迟死刑的现场至少有两位外国摄影师,他们在现场拍摄的照片广为传播,二十世纪初很多在中国的外国人相册里都有王维勤的行刑照片,还有外国人专门制作反映中国古代酷刑的照片集,虽然内容多数张冠李戴,照片是翻拍又翻拍的版本,都基本上都会收录王维勤的行刑照。这种传播深度和广度说明了当时西方人的猎奇心,但谁又不猎奇呢?越是预告有多么残忍的内容越是激起人的观看欲。所见的这两位摄影师当时拍摄的照片可分为两组,其一为8张,莫里循有收藏,另一为12张,是玻璃立体照片的形式,法国尼普斯博物馆有收藏。8张的那组照片方便洗印和翻拍,传播快,相对来说常见一些;尼普斯博物馆那组是玻璃立体照片,虽然传播起来不容易,但是立体照片,有更“好”的观看体验。讨论这类照片的观看,背后的文化现象太繁杂了,其实就这个案子来说,很多学科的研究都引用过,比如研究清末农村矛盾、研究近代警察制度的形成、研究清末司法制度的变革等等,大把的学术专著可以看,甚至《燕赵都市报》也曾经做过详细地报道。我只想说说这两组照片的几个细节。

王维勤坐着囚车被送到菜市口
被绑在凌迟柱上之前王维勤先被剥去上衣
王维勤的脚也被绑到柱子上,这时候他开始恐惧了
凌迟之刑从两块胸大肌开始
刽子手正在用刀割左臂肱二头肌
刽子手开始割右臂的肱二头肌
开始割股四头肌之前
所有被割下来的肉都丢在前面的筐里
正在割左腿的股四头肌,刽子手似乎在向观众展示
胸部和四肢的肉已经割完
刽子手似乎在对围观群众说着什么
在助手的帮助下刽子手把刀放在了王维勤的脖子后准备斩首
正在进行斩首
斩首结束
开始从左腿膝关节下刀
仍然在切割左腿
在切割右腿
四肢已经切割完毕,正将躯干解下来
躯干被丢在筐旁
身体的所有部分都装进了筐

文字记载一般说清代的死刑犯要乘坐囚车去法场,囚车的样式并不像影视剧里描写的那样是个大木笼子,而是在外观上和老北京的骡车一样,只是车棚的两面做成网格状,车顶和车棚后面被遮挡起来。

清末另一场在菜市口的行刑,人犯也是坐着这样的囚车来

行刑的地点是在菜市口。尼普斯博物馆收藏的那组照片是玻璃立体照片,通过照片里的招牌和人穿的衣服可以知道数字化的时候镜像了,行刑位置后边店铺门前挂着两个“广告牌”,分别写着“西鹤年堂老铺发兑川广云贵闽浙地道生熟药材”和“西鹤年堂老铺遵古泡制真实咀片皮????”。宣武门外大街与骡马市大街相交的丁字路口即菜市口,西鹤年堂位于这个路口的东北角。根据照片中的光影角度,拍摄时间应该是正午之后,与文献里常说的“午时三刻”行刑相符。另,民间有一种说法,因菜市口东边是虎坊桥,因此斩首的犯人要向东跪,表示“送入虎口”,而凌迟的犯人罪大恶极,老虎都不吃,因此要面向西。这种说法得不到证实,但王维勤行刑的时候的确面向西。

背景里的西鹤年堂广告牌

莫言在《檀香刑》里对凌迟的执行过程有很“细致”的描述,如果拿王维勤的行刑照片来作对照的话会发现小说里还是夸张很多,比如对某些人体器官的处理、每刀切下的肉量等等,过于血腥,就不详述了,但被切割的的部位和顺序大体一致,都是先从左胸大肌到右胸大肌、两臂肱二头肌、两腿股四头肌的顺序,再斩首以及分别从上臂肘关节和下肢膝关节处切断,最后所有的部分够装进一个篮子。

从其中一张照片可以看到内圈围观的人群中有个年轻面孔,他衣服前面写着“五城练勇”。清末北京城内的治安主要由步军统领衙门和五城御史衙门负责,步军统领衙门的核心由八旗和绿营组成,负责京师卫戍、警备、治安,并且在辖区内设有监狱及看守所。五城御史衙门分为东、西、南、北、中五城,每城设满、汉巡城御史各一名,节制五城练勇,负责“绥靖地方”、“巡稽盗贼”、“取缔秘密结社”。也就是说他是一个负责弹压地面的“警察”。光绪三十一年七月五日(1905年8月5日),清廷谕令依照内城工巡局成立外城工巡局,同时宣布“原巡视五城街道厅御史著一并裁撤”,五城练勇的称呼不复存在,统一改为巡警。

王维勤行刑现场的五城练勇(上)和另外一张清末的北京五城练勇照片

在查资料的过程中,我发现一篇秦皇岛当地记者撰写的为王维勤案平反的文章,仅以一句《清史稿·那桐传》里的“二十九年……平反王维勤冤狱,商民颂之”就认定这个“冤狱”是王维勤的,认为是那桐平了王维勤的冤,两位记者的汉语理解能力实在令人“佩服”!实际上对此案的判决有异议的声音早在当年就有了,毓朗的弟弟毓长在他的《述德笔记》里写了毓朗参与审讯王维勤案的情况,说工巡局的汪某刑讯逼供王维勤的儿子王者瑞,“汪乃日以刑责其子,其子极荏弱,文士也,不胜楚毒,辙求免其父,一切皆自认之,汪不问其事实,但以刑求其画供。”而且说汪某这么做是王维勤的家产会赔给小李马氏,他能从中分一杯羹,甚至那桐收到的伞、旗、匾实际上是汪假小李马氏之名送的,还说小李马氏本人也贪得无厌。毓长确实可能听毓朗说过什么,但最多只能质疑审讯的合法性,他自己也不否认李家被灭门的事实。

不管怎样,没人质疑李家十几口的惨死,小李马氏冒着巨大的危险从抚宁县到永平府到保定府到北京打了几年的官司终于给家人了一个公道,最后孑然一身(丈夫和四个孩子全死了)。一百多年过去了,这个案子不断被学者研究和引用,最后王维勤行刑的照片也成为民俗学者们的文献,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参考资料:
Jérôme Bourgon(巩涛), Photographie et vérité historique: Le lingchi de Wang Weiqin, 2003
服部宇之吉编,张宗平、吕永和译,《清末北京志资料》,北京燕山出版社,1994年。
北京市档案馆编,《那桐日记》,新华出版社,2006年。
沈嘉蔚编撰,窦坤译,《莫里逊眼里的近代中国·目击变革》,福建教育出版社,2007年。
朱寿朋编撰,《光绪朝东华实录》
毓长著,《述德笔记》
夏仁虎,《旧京琐记》
【加】卜正民、【法】巩涛、【加】布鲁著,《杀千刀:中西视野下的凌迟处死》,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年。
杜家骥主编,《清代社会基层关系研究》,岳麓书社,2015年。
周健、张思,《19世纪华北青苗会组织结构与功能变迁——以顺天府宝坻县为例》,2006年
法国里昂东亚学院“图兰朵”网站
法国尼普斯博物馆网站

附:那桐关于王维勤案案情的奏折

奏为在籍职官挟仇杀毙一家多命请旨先行革职以便归案讯办恭折仰祈圣鉴事。

窃于光绪三十年三月十五日据永平府抚宁县孀妇李马氏呈控该县绅士大挑知县乙酉科举人王维勤因挟仇杀死伊家十五命一案,奴才以案情重大,当经遴派总副监督会同发审处委员详加研鞫。据李马氏供,伊系直隶永年府抚宁县已故民人李芝之妻,在县属周各庄,与王维勤同村居住。缘王维勤前因强买伊家房产并因借贷不遂,挟有嫌隙。复于光绪二十五年七月间,因伊家猪只跑出,经王维勤派人拿获宰食,声称践食青苗,勒令伊翁父李际昌出钱五千吊认罚,李际昌不允。王维勤并唆使其兄廪生王维恂出名王维勤加具名片将李际昌控告。经该县差传李际昌到案责押,李际昌大儿媳李马氏至王维勤家央求,王维勤向其调戏,李马氏嚷骂,王维勤用鞭抽打,李马氏羞忿,即在王维勤家拾取片刀自刎身死,并将腹胎坠落。经李际昌并伊子李超等先后赴府县控告,王维勤央人说合,李姓令王维勤出钱治丧,打幡送殡,建立节烈石碑息事。从此王李二姓仇隙愈深。二十六年冬间,王维勤奉县谕团练乡勇。二十七年二月间王维勤随同该县剿贼,屡次被贼击败。随请调洋兵接应,三月初四日洋兵在台营地方将马贼击退。王维勤趁此机会密令伊兄王维恂及伊族人王奇、王和、王焕章、王廷训、王廷珍并李刚、李成头、杨维城将伊夫叔李际唐、伊夫兄李超、伊夫李芝先后杀死,并将伊夫侄女李平儿拿住。初五日早王焕章等将伊夫弟李有头、李四头先后捆缚,复率伊族人王升并李向阳、杨四公头、李保顺头、李三头、李文才、张景瑞、曹万银,各使枪械,在伊妹丈董树森家将伊并伊婆母李彭氏、伊长子李大了头、李桂头、李锁成头、伊夫妹李桂香同时搜去,拉至王奇家内羁禁,曹万银将李桂香带至其家。初六日王维勤之子附生王者瑞、王者政、王者宝并王维恂、王焕章、王奇将李彭氏拉至伊家屋内用绳勒死后,王奇复令伊前往看视。初七日晚间王维勤至王奇家内向伊声称今日可以报仇等语,旋即走去。初八日夜间王维勤等将李有头、李四头、李大了头、李桂头、李锁成头、李平儿拉至南河沿用枪击毙,有到案之侯永可证。王维勤因伊貌丑,伊夫不甚得意,料伊必不能报仇,是以将伊留下。伊乘间逃出,找同李际昌、伊夫叔李际盛先后赴府县各衙门控告传讯。二十八年二月十二日伊在永平府过堂,将伊所生遗腹子甫及六月重兴儿交店内看视,伊回店后,重兴儿遍体紫色,不知何时被人毒死,伊因未能访出确据,并未控告。后永平府未经讯结。四月间伊来京赴都察院衙门呈控,咨由直隶总督发府审办,嗣复赴按察使衙门呈控,批府勒限审结。适伊夫弟李铁头、夫族叔李荫棠先后送伊赴府投案。王维勤闻知,密令曹本头、李三头、曹横头、曹秃头将李铁头、李荫棠于二十八年十二月初八日在庄外杀死。十一日伊复赴按察使衙门控告,将案提省发交保定府审讯。二十九年六月间王维勤复贿买卢龙县民人罗必青、迁安县民妇张韩氏、民人萧洛四屡次设计将伊谋害。伊查知禀府归案,仍未讯结。十二月间伊复来京至都察院衙门呈控,伊候批示后回家过年。王维勤又托出到案之侯永、李永恒,并赵士元、陈宝书、陈宝贤、谢桐、李恒、杨洛广说合,将王维勤四孙女给与李际昌三岁幼子李立山为婚,仍给伊养赡钱五千吊,言明具结完案后再付。李际昌无奈允从,伊亦假意应允。本年正月间伊乘间走出,二月初二日赴总督衙门控告,批由桌台伤府提讯。伊因无消息,于三月十五日同董树森来京赴案呈控等语。当提该氏详加讯问,并供称如有虚诬,情甘反坐,再三研诘,矢口不移。适王维勤带同侯永、李永恒来京找向李马氏说合经奴才密派巡捕在前门外店内将王维勤、侯永、李永恒,并由八旗中学堂将王者瑞先后拿获,提同李马氏与侯永、李永恒对质,案情大致相符。复提王维勤与伊子王者瑞研讯,仅止供认托人向李际昌说合作亲及给钱养赡央令息讼等情,并称李马氏家被杀多命亦非子虚,诘以究系何人主使,何人随从,王维勤等非一味支吾,即异常刁狡。奴才査李马氏家被杀各命果于王维勤家无干,亦何至案阅四五年尚未审结,跋涉数百里,不惮上控。况该父子等行凶之日,李马氏系被拿未遭杀戮之人,案内之犯均经该氏在场目睹,即侯永犯于王维勤族人王奇等向王维勤请示发落李有头等并放枪杀人之时亦已供认不讳。乃王维勤父子坚不承认,难保非恃符狡展。相应请旨将大挑知县王维勤先行革职,附生王者瑞即行斥革以便归案,严行审讯,并由奴才提集此案人证卷宗详加核办。俟审有确供后,再行奏交刑部按律定拟,以雪沉冤而惩凶暴。谨恭折具奏请旨。

光绪三十年三月二十日具奏

奉旨:依议。钦此。

德贞在北京最后的住宅

在读《那桐日记》的时候,我意外发现了德贞在北京住处的线索。

那桐在光绪二十六年五月十八日(1900年6月14日)的日记里写道:“一路教民奔逃甚多,西邻德洋人房屋被焚,相距甚近,幸未连及。”他住在金鱼胡同东口路北,那天街上纷乱,西边“德洋人”的宅子被义和团烧了,他庆幸火势没延烧到自己这里。我最初看到“德洋人”,以为是一位德国的洋人,但读到几年后的日记发现我理解错了。那桐在光绪三十一年一月和二月的日记里两次提到购买金鱼胡同中间路北的一块地,那块地上的房子在庚子年被义和团烧毁了,而那房子属于“英国医士德真”。

德贞(John Dudgeon, 1837-1901),英国医生,以伦敦会传教士的身份于1864年抵达北京,最后也在北京逝世。他在中国生活期间,不仅为百姓义诊、宣传禁毒、推广牛痘,向中国传播现代医学知识,而且对摄影术在北京的推行,或者说提升清帝国高等级官员对摄影的接受度都有巨大的贡献,高晞老师有专著《德贞传——一个英国传教士与晚清医学现代化》。于我,德贞是我最喜欢的摄影师之一。

从那桐的日记可以确定德贞的住宅是原金鱼胡同中段北侧的万善庵(寺)。在乾隆图上很容易就找到了这座小寺,在乾隆年间至少是这样一个格局:庙门当街南向,共两进院子,第一进正房三间,第二进正房五间,两院都有侧殿,后墙在西堂子胡同。那桐在光绪三十一年二月廿七日(1905年4月1日)的日记里写道:“金鱼胡同中间路北英国医士德真之房毁于庚子拳匪,仅余空地一块,计南北十六丈,东西六丈余”,算下来要一千多平方米,而那桐的买进价竟然才四百两!战败带来死亡和混乱,也带来了很多机会。德贞1900年成为被围困在英驻华使馆的外国侨民之一,被解救的第二年就去世了,没有机会再回金鱼胡同居住,最后葬在阜成门外的英国墓地。

乾隆图上位于金鱼胡同中段路北的万善寺
英国驻华使馆刚被解救的外国人合影,前左为德贞,1900年

那桐在日记里但凡涉及财务的事情都记载得非常清楚,比如总共交接了多少钱,这些钱分别是哪个“金融机构”承兑,纸钞涉及多少种面额以及各有多少张,在座见证的都有谁等等。买德贞原住所的那块地也是这样,不过他不识英文,具体托付给了英国驻华使馆的旧识戈颁,“今日交其市平足银汇至上海正金银票一张”。从那桐的日记看的出来庚子之后他与外国银行的互动明显多了,特别是日本的横滨正金银行。买房子的这笔钱没有直接交给戈颁,而是采用更稳妥的方式:通过正金银行的内部系统从北京汇到上海,戈颁亲自去上海取出来,并“允为到沪向律师购买凭据,由邮局寄京。”近一个月后,他在日记里写道:“现经英馆参赞戈颁代向上海律师马姓英国人手以市平足银四百两购来,今日接英馆翻译梅尔思送到戈颁由上海寄到英文收到银四百两回据一纸(此件已译汉文,马姓即是卖字)。”这里的“马姓英国人”是谁日记里没说,但从那桐记录的地契可以窥见这块地的流转情况:“嘉庆廿二年三月廿四、廿五日万善庵住持界寿呈印堂老和尚城主老爷手本二件,同治九年三月十一日许勇林转与静安白字一纸,同治九年七月十五日静安租与英国德大夫白字一纸,存查。”嘉庆廿二年(1817年)万善庵的住持界寿呈给“印堂老和尚”和“城主老爷”各一份手本(我没理解这个手本是做什么用),同治九年三月十一日(1870年4月11日)由“许勇林”转给“静安”,四个月后再由“静安”租给德贞,也就是说德贞是1870年8月开始在这个地址居住的。原文中的“白纸”是指“白契”,即没有向官府纳税的地契,交过税的称“红契”,这么看下来总觉得“许勇林”和“静安”都有偷税漏税之嫌,作为租客的德贞在这里居住也颇有隐患,如果有纠纷的话很难在法律上获得政府的支持。

那桐的日记始自光绪十六年(1890年),从这个时间点起他与母亲就住在金鱼胡同东口路北的宅子里,住在这里的还有他的叔父铭安,只是铭安作为退休老干部更多时间是住在巴沟的“养年别墅”。从后来的日记看,这所房子应该最初产权归铭安,但为什么那桐母子一直住在这里呢?那桐的父亲浦安官至翰林,咸丰九年二月十三日因“戊午科场案”获罪,被肃顺、载垣、端华等人下罪斩杀,我猜测可能是铭安为了照顾这对还没有经济能力的母子,于是收留他们住在金鱼胡同的这所宅子里。那桐后来逐渐靠自己的努力积累了些财富,工作上也颇有成就,对铭安很孝顺,对铭安的儿子那晋也多有提携,于是铭安将金鱼胡同的宅子卖给了那桐,“金鱼胡同住房前廿年置价八千五百两,又添盖工料银数千两,二共合银一万四千两,叔父谕命桐照此付价作为桐之产业”,“今日叔父交来手谕一件,谕桐及晋弟者,金鱼胡同住房契一包”,“今日呈叔父京平松江银七千两,合盛元票二千、二千、三千三张,作为金鱼胡同现住本宅之房价值。是此房悉归余矣”。那桐最后花一万七千两获得了这套房子,加上德贞旧宅的所在,就可以改扩建了,著名的那家花园就在这套大宅的西边,也就是说德贞旧宅那块地成了那家花园的一部分。

那桐出身户部,很懂理财,又曾经负责宫里很多建设工程的估价和监工,这都是比较容易挣钱的差事,所以他财富积累很快。就拿他的那家花园来说,自从搬去天津后(其实是频繁的京津两地来回跑),他的花园就经常租给别人办堂会,那里不仅环境优美,还配有设施齐备的娱乐设施(戏台),是民国时候北京非常有名的政治社交场所,孙中山第一次北上进京的欢迎会就是在这里举行。

那桐在那家花园的圆妙亭前
那桐在那家花园的澄清榭前
那家花园的戏台,外面搭了天棚,坐在左边的是那晋,右边的是那桐

据《天津文史资料选辑》,“九一八事变”后,那桐的独子绍曾见那家花园再无演戏、宴请宾客的可能,便将花园内的戏台拆毁,将大厅改成住房,租给北平金城银行副理吴延清。后来,那家花园的租户多有变更。1950年,那家花园连同西边的旧花园和住房,分别由中共北京市东城区委员会和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某单位收购。到了1952年,为了迎接亚太和平会议在北京召开,那家花园的位置建成了由杨廷宝设计的和平宾馆,据王军老师的《城记》载,因为这栋8层高的楼与旧城格局不符,引起了梁思成的反对,当然这个反对没有用,楼还是盖起来了。如今那家花园的留存只有饭店前的一口井、几棵古槐和楼东侧的翠籁亭以及假山。大概十五年前我所在的公司在王府饭店办活动,总共要五天时间,我们办公室主任安排大家在和平宾馆东侧的“那家花园餐厅”吃工作餐,吃饭的地方就是那个有假山和亭子的院子,结果第一顿饭就被副总投诉米饭太硬,把我们主任狠批一顿,第二顿饭就换地方了。

杨廷宝绘制的和平宾馆效果图
1950年代初的和平宾馆
后面的方亭就是那家花园的翠籁亭,与旁边的假山仍存

德贞住在金鱼胡同,离曾纪泽在台基厂的住处不算远,所以在曾纪泽的日记里总能看到德贞去“串门”,我曾一度以为他们两人是比邻而居呢。说到曾纪泽,那桐在听闻他去世的消息后,在日记里说“闻为洋医所误,甚可惜也”。曾纪泽确实很洋派,德贞以及另外的外国医生确实都在他最后的日子里诊过病,但说“为洋医所误”应该不至于,那桐这么想倒是说明他当时(光绪十六年,1890年)对西医不信任不接受,后来态度大变,治病还是觉得德国医生的水平高、药管用,甚至在最后两年多的时间里几乎天天要浣肠,从他浑身瘙痒加脚部溃烂的症状来看,我怀疑很可能是严重的糖尿病。

一座叫万善庵的小庙变成了英国医生的住所,被义和团烧毁后变成了那桐花园的一部分,又从花园的一部分变成了高大的酒店,然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