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述奇之在巴黎下

崇厚一行在游览美国纽约的时候,法驻纽约领事“再三强请”他们回巴黎,没想到崇厚的“出走”终于换来了法方的主动,使团要回法国了。

(同治十年八月)初五日癸亥(1871年9月19日),阴。……酉初,高引之、黄道从、庆蔼堂、王竹轩暨那威勇等由法京来此。谈及巴里居停主人,始知十日前辞房时,东妇以面镜迷有绳屎,地毡糊有泥水,炉被烟熏,古董蒙尘,刀匙灰暗,锅碗油腻,皆须雇人刷洗,令赔法方二千,合银二百六十两。争执再四,许以三百方始允,合银三十九两。

回巴黎前崇厚收到一个坏消息:离开之前在丹胆街的租寓时被房东太太“讹”了一笔。当然,从德彝的描述来看确实有使团不爱惜屋内陈设用度的情况,但仅仅因为“地毡糊有泥水,炉被烟熏,古董蒙尘,刀匙灰暗,锅碗油腻”就开口要两千法郎也实在太高了,这都是因为最初住进来的时候和房东结下了梁子,还好最后还价到三百法郎。

初六日甲子,早阴,午后晴。未初,有法国柏公使来拜,再三强请星使仍回巴里,待星使允,乃去。

初九日丁卯,晴,暖。……巳正,由店起身,乘车行十八里,过王子巷,至码头,登法国“贤罗朗”暗轮船,长三十七丈,宽四丈,马力一千。

十九日丁丑,晴,暖。……午初一刻,抵法国西北界布来斯海口。先见其渭斯岛,长十五六里,不甚高,林木亦少。上立灯楼,百里可望。至此住船。楼房点缀,船只不多。炮船五只,内置大小铜炮一百八十门。后有轮舟来接,下船者,男女二十余人。未初,有德威理亚、殷柏尔由巴里来迎。申初,开船出口。北行,见左右山皆不高。稍转东南,长山一带,嵯峨撑空。入夜,风起浪涌,船即颠扬。

经过十天的航行,崇厚一行终于从美国回到了法国,先在布莱斯特(Brest)港口小停,一部分乘客在这里下船,向北绕过上诺曼底的海岬到勒阿弗尔,这段海岸线有壮观的海蚀地貌,德彝形容“嵯峨撑空”。

在Google Earth里看渭斯岛和布莱斯特
布莱斯特港,1870年代

二十日戊寅,细雨。早,东南行。迎面连山绵亘,渔舟若许,顺风无波,水色葱绿。巳初,至法之正北界哈五海口外,往船待潮。见左右山冈宽敞,船在处如拦江沙前。午初潮长,进口东行。南北炮台,不甚雄壮而固。后入铁闸门,左右石墙,路不甚宽,长约半里。过此入池,宽似津河,船转二湾,停泊下锚。口内如此水池者,大小共七处,皆分类住船,如兵、信、商、客等。铁闸系为留潮而设,潮长开闸,以留水于池内。当下锚时值午正一刻,行李下后,未正登岸。乘车行三里许,过木桥三,至芭莱街罗罗店宿。楼高四层,不甚宽宏而洁净。其地闾巷曲弯,崎岖泥泞。城周二十四里,居民八万。由布来斯至哈五,计水程八百一十九里。

“哈五”即勒阿弗尔,我在1870年代的勒阿弗尔地图中找发音接近“芭莱街”的地名,只有Rue Philippe Barrey比较接近,在十九世纪的地图上这里常缩写为R. P. Barrey。

勒阿弗尔港,1870年代
芭莱街和阿卦立雅园的位置关系

二十一日己卯,阴。早随星使乘车,行不及一里,入一小花园,名“阿卦立雅”。园不大而花木丛杂,步步幽雅。池中有一水犬,长约三尺,形似海龙,其色灰,其后短足如分水,见人即出而觅食,毫不畏惧。又一小山,乱石层叠,巧比天工。山腹空而穿洞,四壁列玻璃箱,其中水色白黄,分为河海。所养之鱼,奇形怪状,共三十余种。

“阿卦立雅”即现在的圣洛克广场(Square Saint Roch),当时叫做Square Jean Jaurès。这个位置在十六世纪欧洲鼠疫爆发期间主要用来集中隔离被感染的村民,待勒阿佛尔的医院建立起来后,这个地方就被荒置了,1868年,这里被改为一座公共花园,还建了一座4000平米的水族馆,也就是德彝看到“水狗”(我猜应该是海狗)和三十余种奇形怪状鱼的地方,不过他看到的中空的乱石层叠的小山并不是一座真的山,而是外观做成石头样子的房子。水族馆1893年被拆除,公园在1944年盟军的轰炸中被毁,战后重建。

阿卦立雅园,1900年代

去此,复行八九里,绕至山顶,有白塔形如中土坟墓,高逾二丈,周约三丈,上抹白灰,下立石座。土人云,系某水师提督于数十年前沉于此海,其妻建此,以铭其功。又一小礼拜堂,内供天主母像,怀抱耶稣。左右悬挂油画小船若许,皆系水手所献者。当时有老幼妇女十余,皆跪而默诵。车立山顶,左望大海,右看通城,渔舟荡漾,炊烟上升,花飞叶落,阵阵凉风,大有中秋景象。又行十余里,山路崎岖,盘桓而下,回店早餐。

我在找到德彝记载的这个“形如中土坟墓”的“白塔”照片时感到很惊讶,似乎欧洲很少有这种炮弹样式的纪念碑,当然是我孤陋寡闻,这座纪念碑又被称为“悲伤的糖块”(Le Pain de Surce),因为十六世纪甘蔗贸易盛行时,在白糖的除杂质过程中就是放在一个这种锥形的容器中静置,因此最后产出的糖块就是这个形状,直到十九世纪才出现我们熟悉的方糖。拿破仑的表妹斯蒂芬妮(Stéphanie Rollier)1805年嫁给了孔特将军(General Comte Lefebvre Desnoettes),这位将军1822年在爱尔兰海岸遭海难丧生,将军遗孀在海边挥舞这样的“糖块”警告那些水手要注意安全,就建了座这个形状的纪念碑,她去世后也葬在这里。德彝说的小礼拜堂应该是距离那座纪念碑不远,位于圣阿德斯悬崖上的Chapelle Notre-Dame des Flots,1857年奠基,两年后落成。

“形如中土坟墓”的“白塔”,1870年代
小礼拜堂,“白塔”也看得见,1870年代
在小山上俯瞰勒阿弗尔城镇和海岸线,“左望大海,右看通城,渔舟荡漾,炊烟上升”,1870年代

午初起身,乘马车行六七里,至火车客厅,少坐登车,午正开。东北行六百八十四里,停车四次,过大小山洞十三,长河四。惟第三河有铁桥长约里许,经德兵毁坏,尚未修补告成。酉初抵巴里。下火车乘马车行三四里,至马达兰大街旁端丹巷第八号多库店宿。楼高六层,屋宇洁净,梯路曲弯,修饰朴素。入夜,晴。

“端丹巷”即Rue Tronchet,是玛德莲大教堂轴线上北边这一段的街道。

勒阿弗尔火车站,1900年代

二十三日辛巳,阴。巳正,随星使乘车行七八里,至阿秀胡同第二十二号前任法国驻华参赞官孟贝乐之别墅看房。楼高三层,宽阔净洁。前有花园马厩,屋宇颇多;右鄙临街,正对敞院。若值夏令居住,可以延爽披襟,而冬季则四壁来风,恐不甚暖。遂辞归。

不知道在巴黎还会停留多久,总住旅馆不是事儿,于是使团开始找房子,之前那个住处虽然离法外部近,但已经和房东交恶,不可能回去了。看的房子是前任法国驻华参赞孟贝乐的别墅,我没有查到这个“孟贝乐”具体是谁,可以看出来崇厚使团在巴黎找房子基本上用的都是法国驻华外交官的的关系网,不过这次使团没看中推荐的房子。

二十四日壬午,阴雨。戌初,随星使乘车行三四里,过王宫,至义达廉大街,入格朗戏园观剧。是园极大,上下可坐一千六七百人。所演者,一人年近六旬,意欲还童,乃登山采药。正在松下寻觅间,忽来一鬼,身着红衣,远看如火判。鬼知其意,乃使其须落黄,面腴神足,变一风流少年。其人大喜,且言久有一女,爱而不得。鬼遂领去见女,女不允,乃故遗一箧于园,内有金刚石镯钏耳坠等。女见以为天赐,喜而佩之,方去照镜,见是男子立于其后,二人始和。女父知而大怒,携其长子出街寻获,遇之于途则对斗。而男有鬼祝,乃刺死女父,女由是乃疯,寻亦故去。女卒升天,男鬼皆经阴神捉入地狱。是出共男女二百余,花树楼房,跳舞歌唱,与他戏同。惟高山皓月,长江石桥,舟车鸟兽,花影天光,及旧石柱粗二三围,高二三丈者,以双眼千里镜望之,真假难辨。更有彩云疏星,荷风槐日,仙女数十,飞腾半空。其中固有真人纸画,然久看之,假水起波,纸人亦动,妙甚。子初回寓。

想必大家都看出来了,崇厚德彝他们看的这场戏是《浮士德》,德彝写下了一百多年前作为中国人对剧情的理解以及观后感,似乎他更看重服道化,盛赞了背景的布置和动作。

《浮士德》剧照,魔鬼在帮助浮士德决斗,1917年

二十八日丙戌,晴。午初,随星使与众移居梦丹街第二十四号。共房三进,前后有门,后门在然古荣巷第三十四号。楼高皆三层。前面第一进,房临大街,住有居呢国公使。中进系仿回国造者。地下一层为庖厨,或堆积什物。地上二层,中有石梯。入门不甚宽阔。再步梯而上,左右小屋二间,中一大间。石柱八根,地铺花毡。东西傍壁二石炉,上列金钟瓷罐,镀银蜡台。柱下各一方椅,铺回绒垫。后一间作半空球形,通身铁架玻璃棚,下围花池,高约尺半,宽一尺二寸,有橘梅十余种。正中有铁假花一丛,高约六尺,红白分明。池右暗藏关键,曳之自有水法出于花心枝角。池前一圆座,周可坐十五六人,中立石几。其余陈设整洁,无须赘述。玻璃圆棚左右二门,通于后院。又正门与二小屋之间,左右二路,木梯绒毡,通入二层。其上共屋五间,四壁悬挂刀枪剑戟,鞋帽藤牌,暨种种玩物,皆回国产地也。后一玻璃小窗,穿廊遮以布帐,小亭在其上,左右花木掩映,可以乘凉。末进后面临街,第一层中系后门,左竖楼梯,右为厨灶及仆役卧室。其上二层,共卧室一十二间,每间铺陈器具与他处者同。房主人姓赖名赛布,乃开埃及国苏耳士河赖赛朴之弟也。每月租价二千三百方,合银三百两。

“梦丹街”即Rue Mont Thabor,“贤古荣巷”即Rue Saint-Honoré,是两条东西向互相平行的街道。这个房子就位于被巴黎公社社员烧毁的法财政部后面,立伍力街和旺多姆广场之间,地段非常黄金,只是不挨着主干道而已。后来德彝自己也说“向住法京,皆在繁盛之区,镇日车声辘辘,人语喧哗。今住僻静,每日闻叫货之声,与上洋同。”几年后大清国在巴黎设置使馆,位置也很好,紧挨着凯旋门,位于现在的克莱伯大道(Avenue Kléber)上。

二十九日丁亥,微风,晴,暖。午后,随星使乘车行四五里,往戛必新街地利斋照相……去此往柏路旺游,花叶凋零,河水欲冰,其气候似孟冬。申刻回寓。

“戛必新街”即Bd des Capucines,“地利斋”即Disdéri,也就是这家照相馆的主人安德烈·阿道夫·欧仁·迪斯里的姓(André-Adolphe-Eugène Disdéri, 1819-1889)。迪斯里出生在巴黎,1848年与妻子搬去布莱斯特,其间接触了达盖尔法摄影术,和朋友一起做透视画的生意结果失败了,于是他1853年一个人搬去了尼姆,湿版法被公布后他在那里很快便掌握了这种技术,并认定其较达盖尔法大大降低的成本中蕴藏着巨大的商机,于是他1854年搬回巴黎,开了一家照相馆,改装相机,在其上安装了四个镜头,这样就可以通过分次遮挡在同一张底片上拍多张照片,然后洗印在一大张相纸上供顾客挑选,这种小尺寸的照片就是CDV照片,并注册了专利,引领了潮流,这种新形式的照片为他带来了巨大的收益,法兰西第二帝国的皇帝拿破仑三世和皇后,以及后来的第三共和国首任总统遆耳都是他的顾客,照相馆的规模居巴黎之首,也就是德彝说的“此铺在巴里称第一”。巴黎公社期间他拍了很多著名的照片,比如那张躺在棺材里的被枪决的公社社员照片,但同时战争对巴黎的破坏也影响了他的生意。不过普遍认为导致他生意失败的主要原因是他押宝未来的方向是以手绘的方式放大并上色照片,但市场并不买帐,且很快尺寸更大的橱柜照片流行起来,拍小照片的人少了,最后破产,双目失明穷困潦倒地死在一家收容所里。德彝在这里的记载有个小错误,迪斯里的照相馆实际上是在与“戛必新街”连着的意大利大道,门牌号8。

未经裁剪的CDV照片,迪斯里摄,法国奥赛博物馆藏

(九月)十一日戊戌,晴。……在马达兰大礼拜堂左右花市所售,有名“柏欧凯”者,束有大小,花分优劣。值三四方者,夜则跌至一方;小盆江西菊值半方者,夜则跌至六稣。盖束花已斫其根,不易浇灌,故落价而易售也。

现在鲜花的花束生意也是这样,越晚价格掉得越多。后来德彝在这个花市上“买得黄菊一盆,价值二方二稣。”

玛德莲教堂旁的花市,1965年

十六日癸卯,晴。申初,随星使乘车往柏路旺游,行二十余里,入一小加非馆少坐。时值初冬,馆中广设几凳,多备酒食,男女游者尤多。盖此时园内有溜冰戏及赛自行车等会也。回时一路车马驰驱,男女步行者,络绎不绝。中华南省,每值新正,有女子游街之俗,谓之走百病,其法颇为有益。今泰西男女,每月四次步行园囿,亦可谓之走百病矣。

崇厚还是几乎每周都要去柏路旺园一次,最夸张的是他在回国前竟然送了园里加非馆一张自己的肖像照,而且还拟了一段话:“崇地山宫保出使来法国时,游柏路旺,到此小坐,爱其水木清华,颇饶幽趣。盛夏木莲花放,香盈几席,澄怀默坐,心与天游。今东归有日,特留此照,以志雅兴。辛未孟冬下浣题于梦丹寓楼。”令庆霭堂译成法文写在照片背面。

二十三日庚戌,晴,暖。天清气爽,惠风和畅。是日为礼拜之期。午后,同俞惕庵、庆霭堂随星使乘马车至凯歌路,游人拥挤,听东鄙有鼓吹之声,乃马克谋宏在柏路旺园操演。马队五百,皆头戴银盔。其将弁盔后垂有黑马尾或红马尾。士卒之鞯,金边,宽皆三寸。又步队二千,头戴柿形小黑毡帽,插红鸡翎。将弁帽镶金边,翎有红白蓝三色。其有功者,旁另立一束,白色。兵皆新衣,器械鲜明,队伍齐整。元帅过,则鼓号齐发,以壮其威。

法兰西第二帝国时期的胸甲骑兵服装分解介绍,图片出自
L’ARMÉE DE NAPOLÉON III DANS LA GUERRE DE 1870

(十月)二十四日辛巳,晴。早起,收理行装。

二十五日壬午,晴,冷。寅初睡起……卯初,同众随星使乘马车行十四五里,入轮车客厅。少坐登车,卯正开。

崇厚使团此行毕竟有外交任务在身,自从被法方从美国拉回来之后,递交国书的事情终于开始有所突破,但也经历了一个多月才成。抽出德彝日记中相关的条目罗列如下。此外,从一些细节看来,我觉得崇厚对外交的重要性没有特别用心,哥士奇带来了法国总统遆耳准备答谢崇厚和中国皇帝的文稿,要译成中文,但不给中方的翻译德彝、庆常看,崇厚竟然也就没态度硬一点的要求必须看原文,换作张荫桓肯定不答应,最后翻译出来的东西“语多龌龊”。从这些“小事”就看的出来,几年后崇厚在俄国签了丧权辱国的《里瓦几亚条约》是埋了伏笔的,富二代公子哥就没有国家利益优先至上的办事态度。

外交部分:

(九月)初二日己丑,晴。至今法伯理玺天德遆尔仍住卫洒,因恐巴里留有叛逆余党也。
初五日壬辰,晴。……申初,星使乘车往拜热夫类,酉正回。
初六日癸巳,晴。……戌初,热夫类请星使晚酌,子正回寓。
初八日乙未,早,阴;午后细雨,入夜晴。……酉正,接电信,知法国领事官李梅由华回法,是日未初抵马赛。
十三日庚子,晴。未初,李梅来拜,坐谈时许始去。晚,随星使步至王宫后埃及石柱旁,欲以千里镜望月,因被云遮未果。
十四日辛丑,早晴冷,巳初阴雾。午后,随星使乘车答拜李梅,坐谈片时辞回。
十五日壬寅,阴雾,凉。申初,星使赴法外部会热夫类,酉正回。
十八日乙巳,晴。……申初,李梅来拜。
二十日丁未,晴。午后,热夫类来拜。
(十月)初一日戊午,早晴,午后阴。未刻,李梅来拜。
初四日辛酉,阴雨。午后,有哥士奇、李梅、德威理亚等陆续来拜。
初五日壬戌,早,阴冷。午正,接法外部文,称定于本月十一日,即西历十一月二十三日,递国书于其伯理玺天德。未初,大雪缤纷,旋晴,晴后复阴,酉正,热夫类偕德威理亚来,坐谈极久。
初八日乙丑,晴,微风。……酉初,接电信,知法外部大臣费得功定于戌刻来拜。戌正,费至,德威理亚为翻译。坐谈许久,彼此讲明递国书之礼而去。
初十日丁卯,阴。……申初,哥士奇来,持有其伯理玺天德遆耳预拟片言,令彼译以华文,以便接国书时酬答如礼。哥云:“为时甚迫,无暇自译,特请星使一助。”伊持有英汉合璧字典两本,索纸笔,句句翻译,星使随以笔记之。翻罢,语意不甚吻合。彝与庆霭堂在旁,伊不给洋文与看。星使勉为删改,语多龌龊。至亥初一刻,始录清而去。
十一日戊辰,微晴。卯正,彝捧国书,同庆霭堂与殷柏尔随星使乘双马车至卫洒,入王宫左蕾赛瓦店少坐,有哥士奇、李梅及德威理亚陆续来见。午初,早𫗴毕,登楼换公服。未初,费得功着朝服,带宝星,领银盔银甲乌尾马兵十二名,吹号迎接,前引登车,行二三里,抵王宫前大街左伯理玺天德理事公廨。见前左右排列马队六百名,衣帽整齐;正中一队,鸣金鼓而奏乐。当时阴云密布,瑞雪缤纷。下车登楼,星使前行,彝手捧国书随之。楼颇宏敞,式似王宫,各门有兵排立,皆举刀对鼻以为礼。步至二层,门外少停。既入正门,行至中途,皆以圣门鞠躬之仪尽我之礼,距伯理玺天德四五步之间三鞠躬。
见遆耳立于当中,左右立者大官二十八员,皆着朝服、戴宝星,佩金边红带。遆耳着乌衣,佩一宝星,年近六旬,白发无须,身高四尺。伊以星使鞠躬,亦答礼。相距四五步前,星使止步,彝即举国书与星使。星使两手捧国书,高声云(略)。言毕,哥士奇将所翻法文原稿朗诵一遍,俾众咸闻。诵罢,遆耳旋将伊言立述毕,接国书,转交内部大臣。按国书左满右汉,其文则(略)。国书收后,哥士奇又念其翻译遆耳之言,云(略)。念罢,星使鞠躬,答曰:“谨照大伯理玺天德之语,回华奏明大皇帝,以达天听焉。”哥士奇复译法文。译毕,彼此鞠躬,以伸欣庆。后星使退行数步,至中途,回身再鞠躬;临出门,三鞠躬;而后下楼。登车时,鼓乐大作,兵举刀枪,对鼻行礼。递书对答之时,亦系乐声迭奏。是时雪止,男女老幼争看者颇多。回店后,与费得功、哥士奇、李梅及德威理亚等同饮香宾。饮毕少叙,彼此谢别。星使乘车顺途答谢哥士奇,申正回巴里,入公馆晚餐后,彼此畅谈,子初方寝。
十二日己巳,早晴,午后阴。未正,星使乘车往拜热夫类。
十三日庚午,阴,冷。申初,热夫类来答拜,坐谈极久。
十八日乙亥,阴。巳初,星使乘车回拜热夫类。

二十二日戊寅,阴。午后,热夫类命人送给路凭执照,并请星使戌初晚酌。
二十三日己卯,晴。午初,星使赠热夫类黄茶叶四大罐,黑茶叶二小罐,象牙柄金面团扇一柄。
二十三日庚辰,晴,冷。午正,星使往卫洒拜费得功,申初回;又拜哥士奇,并赠茶叶等物。酉正,哥士奇来答拜。

三述奇之在巴黎中

从枫丹白露回来后虽然德彝他们的生活从日记里看还是逛园子逛街喝加非喝酒看戏,但实际上崇厚已经决定不在巴黎耗着了,打算去英国和美国转转。

(同治十年五月)二十五日(1871年7月12日)甲寅,晴。午后,随星使乘车,过大石牌楼,行二三里,出马业门,复直行十余里,一路楼房多被叛勇打坏。至得米石地方,有一石台,上建拿破仑第一石像,高二丈许,亦被叛勇打去。在此北望,直道中凹作弓形,遥见城中大石牌楼与王宫后之埃及石柱,连作中字形。去此回行五六里,过大石桥,西行入宫院庄,房屋层层,园林处处。数十年前,系先王陆宜非里私第,而今尽属官中。有洲岛四面皆河,名曰“格朗日阿达”,松轩竹径,花木尤繁。原有酒肆乐亭,以便游人观赏,自被叛勇拆毁,来者惟有怅望而已。申初回寓。

“大石牌楼”即凯旋门,“马业门”即马约门,出了这座城门,德彝他们沿着笔直的大道:先是Avenue de Neuilly,然后是Avenue de St. Germain走了十余里到了“得米石”,我认为他说的是现在的La Defense附近,因为那里的Rond Point de Courbevoie曾经有座高大的石台,石台上面是拿破仑一世的铜像。这座铜像高4米重5吨,1833年铸成,铜料来在1805年在多瑙河谷战役以及波美拉尼亚战争中缴获的奥地利和俄罗斯的铜炮,原本竖立在旺多姆广场的铜柱上,拿破仑三世执政的时候觉得叔叔的这个形象不好,换成了穿罗马长袍头戴桂冠的样式,原本那座铜像就被移去了“得米石地方”。此后这两座拿破仑的铜像命运多舛:旺多姆广场那座在1871年被巴黎公社拉倒摔毁;得米石地方那座并没有像德彝说的“被判勇打去”,而是在普法战争期间被拆除,运输途中掉进塞纳河中,四个月后被捞起存入仓库,1911年安置在荣军院重新展示,现在荣军院的主庭院抬头就能看到。

版画上曾经安置在Rond Point de Courbevoie的拿破仑像
替换原来旺多姆圆柱上的拿破仑像被巴黎公社社员拉倒,1871年
旺多姆圆柱上最早那尊拿破仑铜像被安置在荣军院,1911年

德彝说在此“北”望可见“大石牌楼与王宫后之埃及石柱”,应该是他笔误了,在这个地方往东(确切的是东偏南)才能看到凯旋门以及协和广场上的方尖碑。“格朗日阿达”即Ile de la Grand Jatte,修拉那幅著名的画作《大碗岛的星期天下午》中的“大碗岛”就是“格朗日阿达”。

从马约门看凯旋门,可惜看不到协和广场的方尖碑,1870年代
修拉的代表作之一《大碗岛的星期天下午》

二十六日乙卯,晴。午后,同俞惕庵街游,步至兰比都街之中大市。见铁房形如侖字,四壁与顶皆置长方玻璃,高约四丈,长逾二十丈,横可九十丈。内小屋行行,共数百间,有老幼妇女八九百名,出售禽兽鱼虫以及菜蔬果品,一切食物,无所不备。申初回寓。

“兰比都街”即Rue de Rambuteau,“中大市”即巴黎曾经的中央市场,1183年建立,是巴黎最大的批发市场,1971年拆除,现在原址修建了集休闲娱乐购物的巴黎大堂(Les Halles)。

中央市场的外观,形似“侖”字1860年代,盖蒂博物馆藏
中央市场内部,1860年代

二十八日丁巳,晴。申正,随星使乘车往柏路旺园游。道途花树、收拾整齐,密绿疏红,宛然入画。见林中一枝,并立二鹊,土人名为贼鸟。因其频盗银钱,藏于树孔,奇甚。行十余里,车马往来,驰驱如市。

看起来崇厚真的非常喜欢布洛涅森林,在他们去英国之前几乎每周都要去至少一次,比如此后的五月三十、六月初二、初四、二十三、二十七都去游览了这座园子。盗银钱的小鸟不止一种,有些鸟就是喜欢一些闪亮或颜色艳丽的小物件,前几年还看到过一个新闻说法国凡尔赛宫附近的一棵树上就发现一个藏了一千多枚硬币的鸟巢。

柏路旺园的林间道路,1860年代,Charles Marville摄,法国国家图书馆藏

二十九日戊午,晴,热。申初,同王竹轩、张云波等乘火轮舟北行,过十五石桥,步入菊五叶巷,游万牲园。园尚未开,绕至贤贝那街,欲隔阑窥之。适有兵开栅引入,见木房收养受伤之男女叛勇有数百名,卧以木床,覆以棉褥。问及可看禽兽否?据云,门皆关闭,容日再为邀看也。酉正回寓。

德彝在这里可能记错了,从他们住的地方乘船沿塞纳河去动物园应该是先往东再转南,不会“北行”。“菊五叶巷”即Rue Cuvier的音译,可惜去的时候园子没开,“贤贝那街”即Rue Saint-Bernard,德彝他们“隔阑窥之”的应该是现在索邦大学的所在,看来巴黎公社期间这里曾来用来收治伤员。

三十日己未,晴,热。晚餐后,日落风清,凉生气爽。乃同俞惕庵随星使乘车往柏路旺游。绕行十数里,入一小加非铺,四面玻璃,前后曲廊,几案不多,幽雅之至。前一小木桥,跨于水池,花树成林,芳草遍地。花有五彩蜀葵风仙等,惟木莲高如桃杏,叶似橘橙,大朵白花,瓣甚肥厚,清香触鼻。坐饮少许,戌刻回寓。

柏路旺园里的小桥和餐厅,1860年代,Charles Marville摄,法国国家图书馆藏

(六月)初十日己巳,阴。申正,随星使乘车走立伍力街,至宫旁巴蕾洛亚市。见各廛罗列货物,尤多于前,如钟表镯簪,枪刀书画,衣冠宝石,瓷铁玻璃等,巧夺天工,真假难辨。

“巴蕾洛亚市”即Palais Royal,现在这一带仍然集中很多商店,不乏售卖工艺品和古董的店铺。

晚,闻房后“马逼”园开,乃同众往瞻。其门首贴一帖云:“入者男纳三方,女纳一方。”入内,一天星斗,万盏灯光。当中跳舞亭,乐声大作,清妙可听。四壁花木,路径曲弯,真水假山,相映成趣。又迎门石墙,画树林一丛,中有大路,光影似真。不知者在灯下远望,迢递有数里之遥。当晚,妓女结群,轻盈绰约,宛如仙子临凡。而纨绔子弟之往来追随者,亦举国若狂也。入夜,晴,暖。

之前提到过“马逼园”即Jardin Mabile,这个地方最初由舞蹈教练马比尔(Mabille)开办,最初只面向自己的学员,后来也对公众开放。1844年他的儿子们对这里进行扩建和装修,配备了铁椅和灌木,还安装了3000盏煤气灯。这个灯的数量相当惊人,二十一年后上海成为中国最早安装公共煤气灯的城市,初装数量仅10盏。德彝说这里的门票男士3法郎女士1法郎,在当时是比较贵的,可以说门槛较高,一度成为巴黎最红的夜场。1870年普法战争期间这座园子被炮弹击中停业,1875年关闭,1882年拆除。

马逼园大门,1870年代
进入大门后的通道,装饰着很多煤气灯,1870年代
园内的煤气灯,1870年代
乐亭和铁椅,1870年代
描绘巴黎男女晚上在马逼园跳舞的画作

十一日庚午,晴。午后,同俞惕庵游街。步过凯歌路,转入莽殿巷,见一小铺出售男女装饰之物,如袜裤巾带、手套帽花、面罩领袖等……

“莽殿巷”即蒙田大街(Avenue Montaigne),是一条与德彝他们租住丹胆街相邻的一条大街,我没去过巴黎,不过从现在的地图上看这条街两边仍然集中了很多卖服装服饰品的商店。

迪奥的模特们在蒙田大街30号的办公室前拍摄宣传照,2008年,©Patrick Demarchelier/Conde Nast

十四日癸酉,晴。酉正,随星使乘车赴凯歌路。行数里,过埃及石柱,步入其居洛里王宫后之菊罗蓠园。所驻官兵昨始撤去,仍留数名荷戈严守。每日戌正闭门,观者无阻。临街左右高台,仍有木房两行,花木尚未修齐,池虽有水不见畅旺,树多有被锯而去者。宫之正门,阑以木板,禁止行人。其东北二面,红墙独立,一木无存。其西南二面,虽未被焚,而窗壁摧残,金玉皆为瓦砾矣。此宫……迄今三百余年,极其崇饰。殿深百尺,阔十一丈,高八丈。通身白石,晶莹耀目。其中层楼复阁,邃室蜂房,盘盘囷囷,矗不知几千万户。陈设华美,古董纷披。宫后即园,台沼陂池,林木花卉,天然布置,清景宜人。宫前设有总艺院,院名“鲁瓦”,四面有门,崇宏靡丽,与宫并峙。王割宫之四人之一为禁地,守以兵卒。其他四分之三,则许人民游眺。

“居洛里王宫”即卢浮宫。

自西向东看杜伊勒里宫,1860年代,盖蒂博物馆藏
自东向西,从卢浮宫看杜伊勒里宫,1860年代,Edouard-Denis Baldus摄
被烧毁的杜伊勒里宫内景之一,1860年代
被烧毁的杜伊勒里宫内景,1871年,盖蒂博物馆藏
被烧毁的杜伊勒里宫内景,1871年

二十二日辛巳,晴,申初,随星使乘车行十余里,至梦马大街,游左右荷包巷,法名“巴萨日”。上罩玻璃棚,东西肆廛栉比,百货错陈。

“梦马大街”即蒙马特大街(Rue Montmartre),这条街道南北向,与东西向的蒙马特大道(Bd Montmartre)相连,在路口东侧曾经又座市场(Bazar de l’Industrie),也就是德彝说的“巴萨日”(Bazar)。我没有找到这座市场当年的照片,不过找到了不少文字资料:市场出自建筑师保罗·勒隆(Paul Lelong, 1799-1846)之手,建于1827-1829年间,是第一个使用铸铁结构建造的两层建筑(P. D. Smith, City: S Guidebook for the Urban Age, 2012, p238),根据当年的一本介绍巴黎的小册子(Paris et les parisiens au XIXe siècle, 1856, P461)描述,这座市场基本上北京曾经的天意、万通市场差不多,确实挺吸引人的。

画作中的蒙马特大道,最左边的建筑就是“巴萨日”,巴黎曾经的天意市场

二十三日壬午,晴,暖,申正,随星使乘车至柏路旺园之茵辟列小湖旁,见岸边有舟无人。下坡回首,有二篙工藏于石洞。登舟,问以何往,告去中心岛。篙工入洞,以红纸书凭票一张,索钱一方半。开舟,载六七人。水深四五尺。湖心二岛,中连木桥。左边者,鱼游雀噪,花木丛生。上一小木亭,形比篆书官字,望之点缀清雅,红紫芬芳。右边者,亦多花树,有木楼加非馆。登岸少憩,见各间梁柱以及左右树梃,皆含有枪炮子若许,大者如苹果,小者如核桃。楼房尚未修理,窗壁破烂,杂物乱陈。

柏路旺园小岛上那座建筑就是德彝说的篆书“官“字形小亭,1860年代,Charles Marville摄,法国国家图书馆藏

二十七日丙戌,晴。酉初,随星使乘车出城,至柏路旺园茵辟列湖……湖周约数里,二岛桥连,形似鱼泡。环绕曲湾,荇藻漂浮,风清浪静,如在镜中游也。遇一舟稍大,内坐男女老幼九人。绕毕登岸,入加非馆吃“葛娄赛”。后步至左岛看木亭,已被炮子打坏。一路莺啼花落,气尚清和。戌初回寓。

“茵辟列湖”即Lac Inférieur的音译,是园中东部一个南北狭长的小湖。

柏路旺园茵辟列湖“风清浪静”,1860年代,Charles Marville摄,法国国家图书馆藏
柏路旺园里的小餐厅,1860年代,Charles Marville摄,法国国家图书馆藏

七月初一日己丑,晴。午正,哥士奇请星使看地中杂水道。乘车行数里,至其王宫左立伍力街下车,掀铁盖而入。盖与地平,同步石梯而下。其道高约丈五,宽二丈。水沟深九尺,宽一丈二尺;左右堤各宽四尺,其上行人。临沟有阳铁辙,上立方车,可坐数人。前二人执灯引路,后四人用手推行。此道与沟之上下左右,皆以石砌,甚为坚固。曲湾环绕,通城闾巷皆连,家家污水由铁筒流入,达于城外思安江而入海。乘车一路,水滚声音颇大,地面车马行声,如闻雷鸣于上。中有电线、周达各处。有工匠百人修理是道,盖亦被叛勇拆毁也。当日车至万洞坊铜柱下,换舟,又行数里,绕至马达兰礼拜堂旁,弃舟步梯而出,申正回寓。

为了改善巴黎的环境,拿破仑三世任命奥斯曼男爵对这座城市进行改造,除了地面建筑和道路的重新规划以外,更大的成就是规划并修建了现代的下水道系统,其中功劳最大的当属负责这个项目的工程师尤金·贝尔格朗(Eugène Belgrand, 1810-1878)。这项工程开始于1853年,后续的建造持续了一百多年,1892年还在其中设立了博物馆。

巴黎的“地中杂水道”,右岸可见“阳铁辙”,1900年代

初四日壬辰,阴晴各半。未初,星使赴法外部与热夫类辞行,告以定于后日起身,往历英国。酉正回寓,入夜大雨。

崇厚觉得实在是耗不下去了,中间已经给总理衙门打过报告要求回国,但因国书未递没有得到批准,于是决定赴英、美一游。这是当代学者经研究得出的结论,但我觉得以崇厚富二代公子哥的性格,真有可能耍脾气不伺候法外部那些官僚了,于是决定出走。他后来去英国和美国没待多久就被法方请回去了,这是后话。

初五日癸巳,晴,暖。戌初街游,见埃及石柱前放一大千里镜,长约丈二,粗逾二尺,支以铁架。上有活轴,四面上下,转动如意。以之看星,每人计费二稣。当时天不甚黑,见西北一星,远不甚亮,以千里镜望之,乃星牙也。式大于月,光明于月,灿灿荧荧,金光四射。入夜,束装。

面向民众的安放在协和广场上的天文望远镜让我想起前年去武汉,汉口江边有位老先生和老伴儿就带着两架天文望远镜在摆摊,想看月球或是其它星体他给对好,看一次五块钱,我家小朋友看得格外开心,老先生看他们喜欢天文,还连上我的手机拍了两张月面的照片,我觉得这次体验引导孩子对天文甚至科学的兴趣很有用,恰巧在根据德彝这段记载找照片的时候,检索到David Aubin的论文The Moon for a two pence: street telescopes in nineteenth-century Paris and the epistemology of popular stargazing,写得很好,有兴趣的朋友可以搜来看。

巴黎的协和广场,黄色圆圈处可见望远镜,1880年代
协和广场方尖碑下的望远镜特写,1870年代,图片来源自David Aubin的论文

三述奇之在枫丹白露

崇厚使团追着法国政府从波尔多到凡尔赛,等战事结束又来了巴黎,可就是递国书这件事始终没有进展,搬到巴黎后德彝在日记里几乎没有谈到公事,记载的内容主要就是游园子、喝咖啡、看戏……可能法国这边的中间人觉得实在不好意思,于是决定请使团去游览枫丹白露。

(同治十年五月)二十一日(1871年7月8日)庚戌,晴,暖。午正,德威理亚请游“方坦布娄”,法言“甜水瀑布”也。即时,彝随星使乘车行十四五里,至马萨大街吕阳火车客厅,少坐,登车即开。南行稍东百二十六里,一路田畴交错,碧绿盈眸,停车十一次。所经村镇,间有被兵勇蹂躏者。申初到,乘双马车行六七里,至拿破仑第三坊屯囤店。楼高三层,尚属洁净。前对古王宫,左右后三面村房,整齐清雅。

“德威理亚”是法国驻华使馆提供的法文翻译,随崇厚一行从中国来到法国。“方坦布娄”很容易看出来是Fontainebleau的音译,徐志摩把这个地名翻译为“芳丹薄罗”,朱自清翻译为“枫丹白露”,都很美,类似地名的翻译还有“翡冷翠”(Firenze)、“绮色佳”(Ithaca)都是很诗意的翻译。“吕阳火车站”即里昂火车站(Gare de Lyon),“马萨大街”即现在火车站前的狄德罗大道(Bd Diderot),当时叫“马萨大街”(Bd Mazas)。

巴黎的里昂火车站,1900年代
巴黎里昂火车站内部的餐厅,看起来非常豪华,1900年代
枫丹白露火车站,1900年代

内少坐,即步入王宫一游……是宫不高,二三层而已,其式甚古,其工甚坚。地式前后,形如风字。由旁门而入,有一屋高大,左横丝网,右壁横书洋字数目。中立三人,以皮板打皮球。球大如橘,往来用力极大,亦系赌具,不知作何胜负。

枫丹白露宫的所在环境优美,一直是法国皇室的猎场,1173年法国皇帝路易六世在附近的天然美泉修建了行宫,此后一直改造扩建形成今天的规模。

在Google Earth里看枫丹白露宫
枫丹白露宫白马庭院的正立面,1880年代,E.Dontenvill摄

去此入大书房,深百七十三步,阔十六步,梁柱皆五彩花石。四壁柜橱,存书万卷。中设一大地球,周约四围,山川地势,以及郡国城村,描写甚清。左壁悬一表,洋名“邹地亚”,圆周六尺,正中画日,外四地球,远近不等,分春夏秋冬。圈外比天,中为日道,内含十二星,俱象形,如狮、蟹、孖、牛、羚羊、双鱼、倒水人、牛身鱼尾羊角兽、马身人首射箭兽、蝎子、天秤、仙女等名。

德彝所说的“大书房”即Galerie de Diane,由亨利四世主持建造,最初就是一座长廊,装饰着精美的艺术品,拿破仑三世时期改为图书馆。

大书房,1900年代

后周行房屋数百年,极其整齐洁净。其陈设古玩,率多收去。末入一屋,外立一铁造聚宝新亭,油画五彩,高约八尺,周二围,后凿字数行云:若揭日月,昭然运行。穷神阐化,永世作程。长春化馆,永保周亨。汉阳叶嘉会坊造,时为咸丰七年六月朔日。

屋内四壁,罗列中土漆物古董甚多。棚顶粘有三画,长皆丈许,宽各六七尺,上绣十八罗汉、四大金刚,工极精巧。旁有小金字一行,云“乾隆某年制”。

对于现在的中国人,知道枫丹白露宫更多是因为其中的中国宫,1860年法军参与掠夺圆明园的部分艺术品就保存在那里,因此德彝看到了不少中国的文物,不过我很疑惑是他不知道这些东西来自法军的掠夺还是他在日记里故意没有讲?

枫丹白露宫内的中国宫,1860年代
枫丹白露宫内的中国宫,1860年代

宫后有一大院,原名曰“白马”,现改曰“载极艳”。门前横白玉石阑,下一小湖,湖心一亭。凭阑下望,鲤鱼千百成群,倚藻冲萍,往来游泳。旁二布帐,出售面包,以之掷水,则群鱼骤至而争啖也。去此,下石阶,入大院,复绕行里许,树林阴翳,清雅宜人。

叫“白马”的庭院即Cour du Cheval Blanc,主楼前的阶梯形似马蹄状,从这里进入主楼后右转就到了Cour des Fontaines,这里有座三角形的小湖Étang aux carpes,直译过来就是“鲤鱼塘”,所以德彝说在这里可以喂鲤鱼。现在国内很多新修的公园里都有养着锦鲤的水池,也有专人在旁售卖鱼食,当然大白馒头和面包也常见游客携带,总之撒到水里,“群鱼骤至而争啖”,和德彝一百多年前在法国看到的情景一样。

白马庭院前的马蹄形楼梯,1900年代,尤金·阿杰特摄,法国国立美术学院收藏
自北向南看鲤鱼塘,“门前横白玉石阑,下一小湖,湖心一亭”,1880年代,E.Dontenvill摄
自南向北看鲤鱼塘,1870年代
自南向北看鲤鱼塘,1870年代

回寓晚餐后少坐,又乘马车行二十余里,入一大林,广可四万亩,周约百九十余里。一路树木丛杂,蔽日凌云,巨石崚嶒,奇形怪状,可谓天下第一丛林也。道途平坦,修治整齐,其冲衢有十八乂者,亦有八乂者。又见一古王所建之白石柱,高约二丈。末至一处,名曰“神仙湖”,周仅十尺,询知山上泉之所注也。亥初回寓。

德彝说的这座“大林”应该是宫殿西边的枫丹白露森林(Forêt Domaniale de Fontainebleau),德彝说这座林子“树木丛杂,蔽日凌云,巨石崚嶒,奇形怪状,可谓天下第一丛林也”。敢称天下第一这可不是他没见过世面,而是这座林子确实很重要,为印象派的诞生出了力。印象派的风景画的根基就是室外写生,而莫奈、雷诺阿、塞尚等人当年常去的就是距巴黎不是很远的枫丹白露森林,除了画家们还有艺术创作的摄影家们,比如古斯塔夫·勒·格雷就在这里拍摄了大量的风景作品。“古王所建之白石柱”是指玛丽皇后方尖碑。

枫丹白露森林内,1860年代
枫丹白露森林内,1860年代,亚历山大·巴登摄
枫丹白露的方尖碑,1900年代

二十二日辛亥,晴。早起小食后,即步入王宫后之“美然”园。红明绿暗,蜂蝶引人。中一白石女像,赤身围帛一幅。又一铜人,以弓打马,气象沉雄。据土人云,为世间工之至美者。过此又有一园,中有丁字河,长十数里,水清无纹,鸥凫来往,三五成群。见莺粟花高三四尺,金钱花朵大于钱。盘桓良久,忽闻鹳噪,声与华同。回寓早餐,得食鳜鱼,甚美。

“赤身围帛”的白石女像在枫丹白露宫中可不止一座,不过我估计德彝指的是Le Triomphe d’Aphrodite,也就是希腊神话中的爱与美之神阿佛洛狄忒,当然不能穿衣服了;另一座“以弓打马”的铜人应该是Diane chasseresse,Diane指希腊神话中的狩猎女神阿尔忒弥斯,罗马神话中与之对应的是戴安娜,背着箭囊与母鹿在一起是她常见的形象,枫丹白露宫这尊源自凡尔赛宫的大理石版本,只是在这里换成青铜材质并以喷泉的形式呈现。

右边这座雕塑就是园中的阿佛洛狄忒,1900年代
戴安娜与母鹿喷泉,1880年代

后乘马车行十余里,抵多弗朗沙大林,人迹疏绝。见一树高二丈许者,曾被雷击,落枝若许。土人即以他木造拐杖小匣等物于此出售,伪云大树所落之枝,游人买去,可作来此之证也。入一加非馆,茅屋几间,围以铁蓠,野花妖艳,亦颇清幽。

“多弗朗沙大林”即Bois de Valence,在枫丹白露宫的东边,德彝提到的那种售卖假旅游纪念品的伎俩现在还有很多地方在用。

少坐登车,行十数里,未初一刻至火轮车可停。未正等车,即开。

三述奇之在巴黎上

在巴黎的住处德彝在两个月前就租定了,还交了押金和租金,没想到巴黎战事吃紧,使团一直没有去住,现在凡尔赛军击败了巴黎公社的国民自卫军,使团决定搬去巴黎。

(同治十年)四月十六日乙亥(1871年6月3日),终日忽雨忽晴,微风凉爽如秋。午初,随星使乘车北行,迤东三十九里抵巴里。路过贤路义大桥,见其断处接以木板,厚皆盈尺,长六七丈。桥之东,楼房百区,鲜有存者。入巴里之西南班都门,路皆拆毁。叛勇在各巷口多筑土石墙、几案墙。又有木筐墙,系以荆柳编筐,内盛零碎什物,堆累成台;炮子虽入。含而不出。行十余里,至丹胆街租寓一观。

“贤路义大桥”是勾连巴黎圣母院所在的西岱岛与东边圣路易岛的一座桥;“巴里之西南班都门”我认为应该是Porte de la Plaine,这座城门紧邻通往凡尔赛的大道。

使团在巴黎的住处是委托曾经担任法国驻华公使罗淑亚(Louis Jules Émilien de Rochechouart, 1830-1879,1868年-1872年在任)找的,罗淑亚又委托给他的朋友费亚柏。德彝两个多月前(一月二十七日)领崇厚之命去巴黎确定租寓,崇厚要求必须离法外务部近。在和费亚柏会和后,先去看了第一处房子,在娄氏巷,月租金一万四千法郎,房子不错,但踞法外务部十五里,不合要求;第二处房子在巴菊弄,月租金一万法郎,踞法外务部五六里;第三处在丹胆街第五号,“石楼一所,高五层。每层八九间不等,铺垫齐备,陈设华美,器皿俱全。后接邻舍,前对花园,左近凯歌路,右临思安江,拨窗眺望,无遮目处。”风景很好,而且“距其外部约一里”,租金也比前两处便宜,每月四千五百法郎,“合银五百八十五两”,最后就定了这处。

法外务部在塞纳河南岸的Quai d’Orsay,我在Google Earth里以这里为圆心,一公里为半径(考虑行车路线不会是直线,加个余量),考虑“左近凯歌路,右临思安江”,使团的寓所应该在今塞纳河以北、蒙田大街(Avenue Montaigne)与富兰克林·罗斯福大街(Avenue Franklin Delano Roosevelt)围城的三角形中。查1870年和1871年的巴黎地图,知富兰克林·罗斯福大街当时称为安坦大街(Avenue d’Antin),d’Antin发音和“丹胆”接近,且这里和后来德彝他们游玩各处的距离基本符合,更重要的一条线索,德彝提到他们住的地方“对户小园,周约二里,绕以铁阑,高五尺,盛花卉,密列铁椅。中一乐亭甚高,上坐乐工三十余人,萧笛之声,悠然可听。后一酒房,卖加非、舍利、糕饼小食。每日自戌初至子正止,忽而鼓乐,忽而歌曲,灯烛辉煌,其门如市。入者每人二方,合银二钱六分零。非男女携手同入,则屏而不纳。”后来德彝终于进到这个园子里转了转,称其为“马逼园”,现在的巴黎已经找不到这样一个地方,但是在当年的地图上可以看到蒙田大道靠近现在的富兰克林环岛,也就是当年的Etoile des Champs Elvsées路北有个地方叫Jardin Mabile,也就是德彝说的“马逼园”。通过这几条线索就可以把使团在巴黎的第一个住处位置确定下来了。

从这张1871年巴黎的地图局部就可看出崇厚使团的居住地位置
位于旺多姆广场旁Rue de Castiglione的街垒,1871年5月,Auguste Bruno Braquehais摄,巴西国家图书馆藏

申初,复乘车少游,见王宫左鄙一带,空墙矗立,红焰犹存。宫后埃及石柱下之铁阑,曲弯折毁,其四角石台亦被轰坏。宫旁立伍力街之市市廛楼房长约里许者,率皆焚毁,乱石堆积如山。腊佩巷前,万洞坊之铭胜铜柱,被炮击碎,铜块纷飞。马兰达礼拜堂前罗雅弄之铺户,焚毁无一存者。凯歌路北之石牌楼,被炮子穿成巨孔。有叛勇所掘之河,筑以石壁,将浸水之毡布覆于其上,以御枪炮。瓦砾遍城,可怜焦土。酉正回寓。

“王宫”即杜伊勒里宫,1564年落成,由凯瑟琳皇后决定修建,作为著名的美第奇家族一员,这座新宫殿深受文艺复兴风格的影响,1871年5月23日被12名巴黎公社社员纵火,大火烧了两天,整座建筑烧成了空壳,所以德彝说“空墙矗立,红焰犹存”,这座建筑遗迹原状保留了11年,1882年被拆除,次年才完工。关于这次拆除当年就有很多争论,前些年还听说过有重建的呼声;“埃及石柱”即现在协和广场上的方尖碑,系1831年由时任埃及总督的穆罕默德·阿里送给法国政府的,这座高23米重230吨的方尖碑本来矗立在埃及卢克索底比斯神庙的大门前;“立伍力街”即现在卢浮宫北侧的Rue de Rivoli;“腊佩巷”即Rue de la Paix,最初被命名为拿破仑大街(Rue Napoléon);“万洞坊”即旺多姆广场(Palace Vendôme);“铭胜铜柱”即旺多姆广场中央1806年由拿破仑下令铸造的特拉扬式大圆柱,所有铜料是1200门从奥斯特利茨战场缴获的铜炮熔炼而成,上面雕刻着1805年战役的功勋,铜柱顶端有一尊拿破仑的雕像,1871年巴黎公社期间这座铜柱被拉倒,1873年经修复后又立在原地。

被烧毁的杜伊勒里宫,1871年5月,Auguste Bruno Braquehais摄,巴西国家图书馆藏
立伍力街与圣马丁街的路口,“市廛楼房长约里许者,率皆焚毁”,1871年5月,Auguste Bruno Braquehais摄,巴西国家图书馆藏
旺多姆广场上被拉倒的铭胜铜柱,1871年5月,Auguste Bruno Braquehais摄,巴西国家图书馆藏
在马兰达教堂的台阶上看罗雅弄,1871年5月,Auguste Bruno Braquehais摄,巴西国家图书馆藏

十八日丁丑,阴雨,凉。未初,同高引之、薄郎乘车往巴里拜费亚柏,未遇,旋至丹胆街看视租寓……戌正回寓。

“费亚柏”就是使团委托租房子的人,住在“贤卓智巷第五号”(Rue Saint-Georges),后来使团打算来住的时候房东额外索钱,认为之前没住是使团的问题,现在开始住了要交新的房租,正在与恶房东争执的时候,幸好这位费亚柏来了喝退房东,要求房租从开始居住时算,不需额外交钱,才解决了这个麻烦,使团人生地不熟也挺不容易的。后来使团离法前退租,又被房东以屋内物品损坏为由要了一笔赔偿,这是后话。

二十日己卯,细雨。辰初,随星使乘车北行抵巴里,过石桥至思安江心岛之菊圃巷,入那欧他达木礼拜堂。堂高十数丈,宽十丈,深二十余丈,白石建造,中立天主十字。对面楼顶,设大小风琴各一,四壁挂以黑布,上缝白布十字。椅皆罩以黑布。楼上女子数百。楼下前三面坐各国公使、民会百官暨土户绅民等万余人。凡民会中者,皆胸挂小法旗。堂中设假木棺三,覆以黑帛,四角燃烛。右边木阑内有教徒二十余人,鼓琴拉笳,朗诵其经,声韵清亮,如聆梵音。后则神甫拈香诵经,未正始毕。
登车东行四五里,至王宫旁立伍力街路武店早餐。楼高五层,装饰华美,广厦可容千人,上下仆婢二百六七十名,在法京旅社中可以首屈一指。申正雨止,仍阴冷。酉初一刻饭毕,回寓。

“江心岛”即西岱岛,“菊圃巷”即Archevêché的音译,“那欧他达木礼拜堂”即巴黎圣母院(Cathédrale Notre-Dame De París)。

正在举行葬礼的巴黎圣母院,1842年,Marc-Antoine Gaudin摄

二十二日辛巳,阴。午后,随星使乘车往巴里观租寓,修理齐整,焕然一新。惟中层玻璃窗为炮子打碎,尚未补换。申初回寓,路经赛武村,房屋鄙陋,街道狭窄。村外横有铁桥,甚高,上有火轮车道,下作月门,以便车马往来也。

“赛武”即Sèvres的音译,这个村子在巴黎西南郊,正好位于德彝他们从巴黎回凡尔赛的路上。

在Google Earth里看赛武村附近的铁路桥

二十六日……十余里,过邦麻晒街至比斯的坊。有一大铜柱,极其坚固,叛勇欲毁不得,只被枪炮洞穿数十孔而已。去此回至万牲园,园门锁闭。复北行数里,往拜德威理亚未遇。酉初回寓。

我参考的这本“三述奇”是1982年湖南人民出版社的那个版本,也是网上流传的电子版中最常见的那一版,第177页,也就是使团正式搬去巴黎的那一页正好花了,所以有些内容看不到,中间以省略号代替。“邦麻晒街”即BD Beaumarchais,“比斯的坊”即巴士底广场,广场中间矗立着纪念1830年法国“七月革命”的“七月柱”;“万牲园”是塞纳河南岸的动物园(La Ménagerie),1794年对外开放,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动物园之一,但是在1871年巴黎公社期间这里被多发炮弹击中,很多动物被炸死,经数年才逐渐恢复。

巴士底广场上的七月柱,1880年代
万牲园内的动物标本,1892年,Pierre Petit摄,来源在巴黎动物园官网

二十八日丁亥,晴。午正,随星使行车往拜英、美二国公使。未刻,阴云密布,同俞惕庵乘车,行十余里,过思安江,往拜德威理亚,见其母。又遇范若瑟在彼,对谈片时辞去。至王承荣铺中少憩。又往罗马巷答拜席拉。回寓后,大雨倾盆,雷电交作。戌初雨止,又随星使乘车行五六里,至意达廉大街,看变戏法者。其人名科来倭蛮,所变多与前同。

范若瑟(Eugène Jean Claude Joseph Desflèches,1814-1887)是巴黎外方传教会会士,1838年来华,1844年被任命为四川代牧区辅理主教,后任川东代牧区首任主教(1856年4月2日-1887年11月7日)。1861年范若瑟曾在成都拜会当时署理四川总督的崇实,也就是崇厚的哥哥,所以和使团还算有关系。1883年范若瑟退休回国,1887年病逝。

范若瑟神父肖像,1870年代

三十日己丑,阴雨。未初,有花翎提督衔、权授浙江总兵官、船政监督德克碑,偕李镛来拜。……酉初,随星使乘车往代萨赛麦界坊之拉该戴园中观剧。

德克碑(Paul-Alexandre Neveue d’Aiguebelle,1831年1月7日-1875年)1862年参加常捷军,与清军一起参加剿灭太平天国的军事活动,期间与左宗棠相识,此后在中国的活动多与左宗棠有关:1866年任福建船政局副监督,1870年被左调去甘肃平定回变,1875年在法国去世。

五月初三日壬辰,早晴,巳初阴。申正,随星使乘车出马业门,至柏路旺园,见景致大异于前。水涸山崩,楼焚垣圯,树木多锯凿痕,荒草平原,凄然满目。

“马业门”即现在的马约门(Porte Maillot),原是巴黎西侧的城门,出了这座门就到了巴黎的“左肺”布洛涅森林(Bois de Boulogne),也就是德彝说的“柏路旺园”。德彝和崇厚都很喜欢这个园子,在去英国之前他们游柏路旺园不下十次。

从马业门向凯旋门方向看,满目疮痍,1871年,来源自Reddit
柏路旺园内被毁的小亭,1871年5月,Auguste Bruno Braquehais摄,巴西国家图书馆藏

初四日癸巳,终日阴晴不定。未初,随星使乘车至廒北巷拜德克碑未遇。途次,见万洞坊之铭胜柱已被叛勇打坏。所有烂铜,皆以车载去重修。是柱系其先王拿破仑第一战胜他国,将所获之铜炮改铸者也,高九丈,周四丈,上下雕刻各国旗帜炮位,甚为精巧。不意败坏至此,有不令人生感耶?其余被焚之土石灰烬,皆扫除清理,以待重修。闻现募匠役已有五万余人,大兴土木,剋日完工,自必焕然一新也。
初五日甲午,晴。午后,随星使乘车行六七里,拜俄国公使未遇。复行十四五里,至城内东北隅之述梦山。花树葱茏,亭台点缀,二山连以铁桥,绕以小河,中立石柱,颇觉可观。盘桓良久,采艾而归,以应端阳令节也。申初回寓,知德克碑同李镛来访。

“述梦山”这名字翻译得很诗意,即现在的肖蒙山公园(Parc des Buttes-Chaumont)。尽管去家万里,德彝还不忘端阳时令,“采艾而归”。按说中国人说的这种艾蒿不是法国原产,但是法国产苦艾,艾蒿是菊科蒿属艾草,苦艾是菊科蒿属苦艾,可用来制作苦艾酒,有一定的致幻作用,不知道德彝他们采的是什么植物。

另一个角度看被拉倒的旺多姆广场铜铭胜柱,1871年4月

初六日乙未,早,细雨濛濛。未初,哥士奇来拜,坐谈极久。申刻雨止。随星使乘车过思安江,行九里许,至园名曰“陆森柏尔”者,周约七八里,花树小河,极其优雅。正中石楼一所,原为画阁,内存油画数百,现改绅会堂。楼左方池,中涌小泉,后有石冈,下卧一男一女,抱腰接吻。上立一人,赤身背负牛皮,重眉长须,以目怒视。式虽不雅,而雕工亦颇细巧。

“陆森柏尔”即卢森堡公园(Jardin du Luxembourg),“不雅”的雕塑是指美第奇喷泉(La Fontaine Médicis),这个题材来自希腊神话:“抱腰接吻”的一男一女分别是西西里岛上的牧羊青年阿西斯(Acis)和海中女神伽拉忒亚(Galatea),他们的相爱引起了独眼巨人波吕斐摩斯(Polyphemus),也就是那个“赤身背负牛皮,重眉长须,以目怒视”人的嫉妒,于是他用巨石砸死了阿西斯,以此为题材的艺术品不少。

卢森堡公园内的美第奇喷泉雕塑,1870年代,E.Ziégler摄,盖蒂博物馆收藏

初七日丙申,早晴,申正阴。此时巴里城内扼要之地,繁华之区,一律修饰整洁。至凯歌路左右至小戏场,法名“加非商当”,译“商当”者,歌也,加非馆兼歌曲也,现皆开演。及小儿之竹马秋千,亦多设列者。

“加非商当”应当是Café Chanté,德彝他们融入法国那种休闲的生活很快,从他的日记看的出来经常去喝咖啡听“商当”,我一直很好奇清末这些外交官回国后有没有想念国外的生活方式,可惜还没看到相关的文字材料。

初八日丁酉,阴,凉。未初,随星使乘车东行二十余里,出万三门,过贤门岱囿。树皆锯去,一望无际。又一炮台与火药局,“红头”曾聚于此,四围墙头铺有沙石口袋,高约数尺,以御枪炮。后至万仙林,花树可观。中有一小湖,湖心二岛,接以小桥。花有凤仙、茉莉、菱角、菖蒲、刺梅、地椹、榛、樱、杏、栗,树有杨柳、榆、槐、松柏、檀、橡。岛之大者设有酒肆,登楼饮舍利、加非,开窗眺望,河水清澄,游人观览,花鸟疫情。饮毕登车,走万仙街,道路极宽,而楼房稍鄙。至十字街名托仑坊,中立二石柱,高二丈余,柱顶各立一人,皆古时名士遗像。过此即前贤安墩弄,有兵房一所,极大,楼高四层,叛勇曾经栖止,故被炮子打坏数间。酉初回寓,知有俄国公使及费亚伯来拜。

“万三门”即Porte de Vincennes,也是巴黎的一座老城门,位于东边,出去不远就是巴黎的“右肺”文森森林(Bois de Vincennes);“贤门岱囿”即Lac de Saint-Mandé,位于文森森林的北端;“万仙街”即Cours de Vincennes;“托仑坊”即Place du Trône,二石柱所在的位置应该称作安第列斯广场(Place des Antilles),两座石柱建于1787年,柱顶两座石像是1843年安放的,分别是圣路易斯(Saint Louis)和腓力二世(Philippe Auguste);“前贤安墩弄”即(Rue du Faubourg Saint-Antoine)。

安第列斯广场上的两座石柱,1870年代,法国国家图书馆收藏

初九日戊戌,晴,冷……晚,同俞惕庵、庆蔼堂随星使步至凯歌路,见灯烛辉煌,游人如织。入“加非商当”,登楼吃加非,饮高酿,听歌曲。男女数名,装饰华丽。有幼孩年甫六七岁,跳舞拍唱,盘架登高,灵巧之至。

德彝说他们步行至凯旋大道,说明距离这里并不远,这也是判断丹胆街位置的根据之一。

初十日己亥,晴,冷。因户部被叛勇焚毁,现改凯歌路之大玻璃集画阁为户部。当时门首横一白布匾,上书“公助国利”四字。外立男女数百,皆送钱者。酉正,同俞惕庵邀王子显晚酌,子初始去……晚,接法外部函,请后日未刻在柏路旺园赛马厂看大阅。

“户部”就是财政部,被巴黎公社的社员纵火焚毁了。

被烧毁的法国财政部,1871年5月,Auguste Bruno Braquehais摄,巴西国家图书馆藏

十二日辛丑,晴。未正,随星使乘双马车行十八九里,入柏路旺园赛马厂,一路车马拥挤,几无隙地。其被邀之人,皆有凭票。台之上下,共坐二万余人。中坐统领遆尔暨各部院会堂大僚,次则各国公使。台前横有铁阑,各将弁群立中央,皆银盔红靠,黑裤乌缨。遥望马步队,甲胄射目,旌旗蔽空。入座未久,忽闻放炮数声,前后马步,共过六万,号称十万,每队三千。俟兵过,帅则归立于中。每队后有炮三十门,骡驮十余,箱车八辆,皆为载受伤兵将者,末有军器车十辆。三千大阅后,帅与各将齐立台前,举刀向鼻以行礼,众皆击掌称贺,亦有免冠者。是日鼓乐喧天,声如雷电,亦奋武扬威之意也。酉正回寓,沿途男女观者如堵。
十四日癸卯,晴。申初,随星使乘车出城,往柏路旺园一游。先至牲灵园,园门未开,主人延入引看各处。知新奇之鸟兽鱼虫多运往毕利时等国,只有羊、牛、大鹿、野驴、骆驼、孔雀、鸽鸭、家鸡、锦鸡、雉鸡、金鸡等。花木房屋大半毁坏,惟养鱼玻璃池完好无恙。通园受炮子洞穿者二千五百余处。道路崎岖,葬人山积,有瘗于深濠者,有垒成土阜者。因屡遭火燹,杀伤相仍,故到处烟痕火迹,为之惨然。去此,入柏路旺园,曲径崇岩,近日修理,轮奂一新。

这个“牲灵园”在柏路旺园的北部。

柏路旺园内幽静的风景,1858年,Charles Marville摄,盖蒂博物馆藏

十六日乙巳,晴。午后,随星使乘车过思安江至万牲园,见禽兽花木失去者少,惟毁坏之处甚多。骨楼下新建木房三行,以便官兵栖止。登土冈,见一古松,高数丈,粗六围,枝张如伞,旁挂一牌,云“千岁松”。冈顶一铁亭,高丈余。路之左密载短树,路之右立铁阑,阑外亦植短树。周行数百步,亭在目前,无门可入,须再环绕数匝方至。盖此路故作曲弯,不知者自然费步也。申正回寓。

崇厚他们又去逛动物园,可惜因为战乱没看到什么。

十七日丙午,镇日阴雨数次,凉风飒飒如秋。见对户小园,周约二里,绕以铁阑,高五尺,盛花卉,密列铁椅。中一乐亭甚高,上坐乐工三十余人,萧笛之声,悠然可听。后一酒房,卖加非、舍利、糕饼小食。每日自戌初至子正止,忽而鼓乐,忽而歌曲,灯烛辉煌,其门如市。入者每人二方,合银二钱六分零。非男女携手同入,则屏而不纳。

这个“对户小园”后来德彝称之为“马逼园”,“非男女携手同入,则屏而不纳”这条和电影里美国的好些夜店很像。

马逼园大门,1870年代,图片来源自parisianfields.com

十八日丁未,阴晴各半,时而细雨霏霏。未初,哥士奇来拜。申初,随星使乘车行数里,至廉活丹街孟叟园。山水花木如前,惟多被兵勇踏坏。去此出城,入柏路旺园,绕行十余里,花香鸟语,颇可怡情。后在瀑布旁之酒肆少憩,游者如云。见一少女,白冠白裳,询系新嫁娘也,伊旋登双马车驰去。又步至风磨房一观,铁轮关键,亦皆损坏。酉正回寓。

“廉活丹街”即凡戴克街(Avenue Van Dyck);“孟叟园”即蒙索公园(Parc Monceau)。

孟叟园一角,1860年代,Charles Marville摄,盖蒂博物馆收藏

二十日己酉,晴,暖。晚,随星使乘车至王宫左巴蕾洛亚市,法言“御前古董市”也。周围百数十间,每间玉石金银罗列四壁,中设酒肆,高朋满座,男女如云。

“巴蕾洛亚”我认为是Palais Royal的音译,崇厚后来还去过这个市场几次,主要看珠宝,虽然德彝没有明说,但我估计以崇厚的财力应该有所收获,现在这里还活跃着一个二手的珠宝杂玩市场。

三述奇之在凡尔赛

中国使团追随法国国防政府的职能部门去了凡尔赛。这期间,巴黎公社和凡尔赛军的交火不断,巴黎几成焦土;在凡尔赛,虽然公务有进展,崇厚与法外部官员多次会面,但递交国书这件事始终未能进入到实际操作的阶段。德彝等人则几乎把这座旧王宫游览了个遍。

(同治十年二月)初十日庚午(1871年3月30日),细雨,冷。卯初起身,上火轮车,辰初一刻开。午正雨止。东北行七百一十一里,酉正抵卫洒,晴。

“卫洒”即凡尔赛。崇厚一行从图尔来,应该是在Chantiers车站下车。

梯也尔(左六)和他的内阁成员,左一是热夫类,左七是发福尔。这是一张拼贴合成的照片。
凡尔赛火车站,1900年代

至此下火轮车,乘马车行六七里,宿于橘子街第二十六号。楼高四层,整洁朴素。窗外临街,昼夜车声震耳。后有小花园。花木纷繁,草径苔阶,布置精巧。

“橘子街”即现在的桔街(Rue de l’Orangerie),我查现在的门牌26号在街北,与德彝所描述的地理位置不符,反而是路南的29号更接近他的描述,前窗临街,屋后有一座小花园,可能在那之后的一百多年里门牌的排列有变化,比如北京城的门牌号就换过单双号的方向。这个住处离凡尔赛宫很近,彼时驻有兵营,来往兵马频繁,所以德彝抱怨过好多次噪音太大,“昼夜人马来往,使人寝卧不安。”德彝很喜欢屋后那个小园子,在凡尔赛期间他多次提到这里,比如二月二十九日(1871年4月18日)就写到:“阴雨阵阵。雨止,步入楼后小园。见正面临墙,松柳几株,中隐茅屋一间,玻璃窗壁。绕屋满架蔷薇,清香触鼻。正中牡丹一丛,甚大。地作圆形,环以曲径,丰草绿缛,百花馨香,其名率多不识。楼之左右,分二小院,亦系满载佳卉,嫩红深绿,颇觉可人。虽楼前车马驱驰,其声聒耳,赖有莺歌蝶舞,聊可解嘲也。

橘子街,1900年代
橘子街,1900年代
在Google Earth里看橘子街有屋后花园的房子
现在的26号门牌所在的房子,在街北,没有花园,自Google街景
现在的29号门牌所在的房子,在路南,有花园,自Google街景
在Google街景里从Hardy街看小园子的另一面

十二日壬申,阴,凉。未初,法外部副总理费得功来拜,其人年逾花甲,言语温恭,幡然一老翁也。

费得功(Léon Martin Fourichon, 1809-1884)出生在蒂维尔(Thiviers),长期在海军服役,当时在梯也尔的国防政府里担任海军部部长和殖民地部部长,兼外交部副部长。

费得功肖像

十六日丙子,晴。未初,随星使往拜法外部大臣发福尔。

中国使团“主动出击”去联系当时的外交部长发福尔。发福尔(Jules Favre, 1809-1880)出生于里昂,以律师的身份进入政坛,先后担任国民议会代表和立法委员,在梯也尔的国防政府中担任外交部长。就在崇厚拜访发福尔一天后,这位外交大臣带着他的几位同事回访。

发福尔肖像

二十四日甲申,阴。巳正,随星使乘车行里许,抵大礼拜堂。外立马步队千余名。堂高九丈,阔八丈,深十四丈,内外横有黑布帘幔,中立一十字,上悬耶稣木像。两旁列瓷烛十二只,高各五尺。上下左右燃灯千余盏,插国旗数十杆。台上设香案,右坐主教马比喇,头戴白缎帽,形如山字,身着白袍,上罩青绒金边十字披肩,足登白花鞋。又教师六七名,头戴黑帽形如凸字,亦系白衣,黑十字披肩未缘金边,着黑皮鞋。台下红椅三行,坐本国大员,如递尔、发福尔等。后长凳数行,坐各国公使及外客,再则小学生数十。木阑外设假木柩二,上覆黑帐,四围列白蜡长四五尺者百余只。前列亡者之甲胄刀剑,再后列乐兵四百余名。楼上设有风琴大瑟。左右石阑外,立本地男女无数。
初则奏乐唪经。其主教时而免冠,时而看经,而立坐无暇晷,观者皆随之。余人时而递书,时而呈帽,皆跪进。又皆北向十字,忽而请安,忽而问讯。其中亦有黑衫白披肩者,皆教徒也。有三教徒以金壶、金盘、白布巾各一,跪而进水于主教。主教坐而涣其左手前二指,后步于十字架前拈香。其合掌膜拜,如僧道礼。又以提炉焚檀,绕台三匝,阖室生香。回台后,教徒跪进黑布鞋、紫底金花氅。更衣毕,有二对高烛、一炉木香前导,主教步于柩前。后一乌衣人戴毡帽者,手举银锸,长约六尺。奏乐念经一通,其礼乃毕,宛然一出戏也。又,第三次祷告天主前时,门外马步队鼓噪一阵,以助其威,以赞其忠,闻者罔不惨然。归时沿路男女拥挤,寸步难移。

“大礼拜堂”即凡尔赛的圣路易大教堂(Cathédrale Saint-Louis de Versailles)。中国使团来这里是受邀参加两位阵亡“提督”的葬礼,“一名斐斯旺,一名杜其良”。

凡尔赛圣路易大教堂正立面,1870年代

回寓早餐后,未初一刻,复随星使乘车西北行三十余里,道途宽坦,田亩膏腴。中过马利庄,见一运水台,巩固如城,高三四丈,长里许。两首二高楼,内含水机。城下月门二十余洞,即“红头”所欲拆毁之水道也。

“马利庄”即Marly,“运水台”即给凡尔赛宫所有喷泉提供水源的运输管道,由砖石砌成架高,这样水就有足够的势能产生喷泉的效果,水道下面是拱券的样式,所以德彝说“月门”。这项汲水工程进行了七年,1686年才完工。具体是在在塞纳河边装有14组巨大的轮式水车,不断的将河水泵上输水道,现在只有这部分水道幸存。

在Google Earth里看“运水台”,可见投在地上的拱门的影子
凡尔赛宫供水系统图,巨大的水轮从塞纳河汲水,并通过管道和“运水台”送至凡尔赛
装有水轮的汲水房,1880年代
汲水房内部结构示意图
汲水房内巨大的水轮,1880年代

又过有邦麻里村,楼房整洁,道路崎岖。申初,抵贤日曼村,下车步至沙土老王宫。楼四层,高六丈,周八十余丈,下筑白石,上垒红砖。外环水池,深阔约二丈。过石桥入内,四面皆楼,中一方院。楼之东北涂饰簇新,西南尚未告竣。乃入北面楼门,步石梯百零四级。每层四壁与椟箧中所存者,皆罗马古董,如石人石斧,刀枪剑戟,甲胄服饰、金镯耳环、项圈古钱、瓦壶麻布等物,珍藏无空隙处。土人云:“一切皆由窀穸得来者。”
宫对面一礼拜堂,石室清幽。后一花园,极其宏敞,奇花分畹,佳木成行。一路藤萝,杨柳松柏,苍翠满目,洵堪引人入胜。林内列有四轮铁船三十余只,长约三丈,前阔后狭,系为站阵过渡用者。园在冈面,东边砌以巨石,边横铁阑,旁罗椅凳。在上向东北望,则巴里在指顾间,相距约三十余里,中有思安江与巴里相通。由巴里来此者,亦可乘舟遣兴也。

“贤日曼”即圣日耳曼(Saint Germain),“沙土老王宫”即(Château de Saint-Germain-en-Laye),是路易十四的出生地,1862年拿破仑三世同意对这座建筑进行维修并改建为博物馆,这项工程持续了43年才完工,1870-1871年因巴黎公社事件而短暂停工,崇厚一行去参观正好赶上这个特殊的时期,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协约国与奥地利也是在这座建筑里签署了《圣日耳曼条约》。“宫对面一礼拜堂”即王宫西侧的圣日耳曼教堂(Église Saint-Germain)。

在Google Earth里看圣日耳曼城堡及教堂
圣日耳曼城堡,可见城堡外的护城河,“深阔约二丈”,1900年代
正在修建中的圣日耳曼城堡,德彝他们去的时候“西南尚未告竣”,1867年

三月初十日庚子,晴。未初,随星使乘车行三四里,抵王宫右小特农园。先入一屋,内存先代轿辇与冰床、雪床共数十辆,皆甚华丽……出此,步行半里,过屏门,入其先王路义十六之故宫,清幽静悄,所有画轴床椅,及一切陈设,皆先代之故物也。傍门立王后马娄爱讷之石像,工极灵巧,望之如生,询知系二百年前被民众杀害者。下楼,步数武,入一大园,树木阴翳,花木参差……又有小河曲径,邱壑桥梁,亦皆一一入画。人之初入,多有迷途者。因马后为农人女,在此特建草楼数椽,前临小湖,后傍深林,凫飞鸟语,别一洞天。王后每来此乘凉,躬造牛乳出售以自娱。楼前有一花坞,绕以藤萝,四布浓阴,红尘不到。屋内设有木盆花草数种,或沛甘雨,或披和风,皆可寻芳揽胜也。

“小特农园”即小特里亚农宫(Petit Trianon),1768年建成,1774年被路易十六赐给玛丽王后,即德彝所说的“马娄爱讷”。“草楼数椽”即路易十六为玛丽皇后修建的农庄。

小特农园,1880年代
小特农园另一面,“步数武,入一大园,树木阴翳,花木参差”,1880年代
玛丽王后的农庄

十一日辛丑,微阴。未初,费得功请游国王夏宫。未正一刻,随星使乘车前往。见其楼台殿阁,花木水法,陈列如前,无须再述……又,本国民会移此,正殿改为官署,戏园改为会堂。大厅皆以木截成小屋,外挂一牌,云某号某司,专理何事。内设床榻火炉,窗壁尚皆整齐。

凡尔赛宫正面全景,1880年代
凡尔赛宫中的剧院,1870-1871年间被“改为会堂”

十三日癸卯,晴。未初,随星使游王宫后之小园。四垣环以花蓠,前临小湖,后依石径,道路弯曲,花木整齐。遍地青草,割去上半,使游者周围绿茵,不见土石。

从阿波罗喷泉看凡尔赛宫,1870年代

十七日丁未,晴。午后,随星使乘车,先至宫后小园少游。后步入大园,见一圆石牌楼,高约二丈,雕刻玲珑,周三十余丈。共月门三十二洞,正面四门,便人出入。余二十八门,每门置一石盘,高五六尺,周丈余,由盘之中心激水,高至丈五,直射牌顶。正中一圆池,周六七丈,立一石人,由石人脚下有水四面漾出,洵奇观也。出此,转入小特农。一路道途宽敞,左右椿橡两行,高皆三丈。各树交枝作月门形,经人修治,挺拔整齐。游人来此,无须畏日也。

“圆石牌楼”即圆形柱廊(La Colonnade),位于阿波罗喷泉南侧的花园中。

圆形柱廊中间的雕塑,“正中一圆池,周六七丈,立一石人”,1870年代

二十日庚戌,晴……又,昨接法外部来文,内称本国会堂现派全权大臣热夫类专与贵大臣办理中外交涉事件,是日星使令人送名片往拜。

“热夫类”在中文文献里还有一种译法,即“茹费理”(Jules François Camille Ferry, 1832-1893),也就是在中法战争后倒台的那个法国总理。至此,法方终于确定下来和崇厚使团对接的人了,接下来的近半个月里,崇厚多次与热夫类在小特里亚农宫会面,每次基本上都是从未时到酉时,甚至更长时间。

热夫类肖像,十几年后他担任法国总理,因中法战争的失利而倒台

二十一日辛亥,晴。午初,哥士奇来拜,热夫类投剌答拜。未初,随星使乘车,先游小特农,后行二十里入大特农。石岗重叠,树木萧森,桥梁环绕,溪水潆洄。

“大特农“即大特理亚农宫(Grand Trianon),是路易十四非常喜欢的地方。

大特农宫正面,1870年代

*除特别注明外,所有图片均来自网络

三述奇之在图尔

崇厚使团在波尔多的工作毫无进展,闻“德法早和,城中安堵如初”,且法国的主要政府机构都迁往凡尔赛,使团也准备前往,之前已经派德彝订好了巴黎的住处,现在出发,第一站是到图尔。图尔位于法国中西部,中世纪时是一座军事要塞,旧城位于卢瓦河南岸,周围至今还保存着很多城堡。1940年6月德军占领巴黎后,法国政府曾短暂驻留于此,1944年这座城市遭到盟军的轰炸,约有四分之一的城镇被毁,战后重建。

(同治十年正月)初五日乙丑(1871年2月8日),阴。巳初起身,乘马车东行三四里,过大石桥,至火轮车客厅少坐,巳正登车,即开。北行迤东一千零四十一里,酉初一刻,抵都尔城……至此下车,复行里许,入店名居凝瑞,在廒大路。路之北为旧城,路之南为新城,周八九里,具名四万四千余人。

波尔多有两座火车站,德彝他们从东南边的马赛来是在圣让车站下车,要去东北方向的图尔则需要在加龙河东岸的巴斯蒂德火车站乘车(Gare de la Bastide),所以德彝说要先走大石桥(皮埃尔桥)过河,“都尔城”即图尔。“廒大路”即Bd Heurteloup,这条大道连同西边的Bd Béranger是图尔城南城墙的原址,所以德彝说路北是旧城,图尔城就是从这个区域逐渐发展开来的。

波尔多的巴斯蒂德火车站,1890年代
图尔火车站,1900年代
16世纪的图尔地图,上北下南,城墙内的是老城,其中左边的高大建筑即圣马丁教堂
在Google Earth里看现在的图尔城,下边种满树的绿色大街即原来南城墙的位置所在

初六日丙寅,晴。是日为礼拜之期,街市游人甚夥。廒大路之东有陆雅巷,铺户净洁,楼房一律。向北直行里许,巷口有乐瓦河。九孔石桥,高逾二丈,宽二十步,长七百二十步,石径宽平,阑架坚固,四角花园,两岸楼阁。

“陆雅巷”即现在国家大街(Rue Nationale),图尔老城的南北中轴线,德彝去图尔的年代这条街叫皇家大街(Rue Royale),1880年代在时任市长的建议下改为今名。沿着这条街一直往北就到了卢瓦河,即“乐瓦河”。德彝所说的“九孔石桥”据十九世纪的老地图应该是欧德斯桥(Pont d’Eudes),1810年落成,1913年更名为威尔逊桥(Pont Wilson,即时任美国总统伍德罗·威尔逊的名字)。这座桥长434米,共15孔,与德彝的记载不符。

国家大街,自南向北,1900年代
国家大街,自南向北,“铺户净洁,楼房一律”,1900年代
被德军炮击后的国家大街,1940年
在博物馆楼上向北看欧德斯桥,“石径宽平,阑架坚固,四角花园,两岸楼阁”,1900年代

初七日丁卯,晴暖如昨。早餐后,同张云波、刘辅臣步至陆雅巷,观集古楼。其头层所存油画千轴,已皆收去。据土人云:“因被德兵打坏。”又值养育伤兵。墙壁穿有大小圆孔数十,其梁柱门牖亦多损坏,烟痕大片,间有含枪炮子处。其二三层,格柜行行,所列无非禽兽鱼骨及奇石古木,亦有他国土产。又有中国之水旱烟具,罗盘笔筒,石章纸画等物。更有贾益谦之大字名片,暨捻匪文封。横放茸城同善堂助葬局票,浬江娘娘庙签板与书板三四块。登楼而望,山水楼台,桥梁花木,无一不在目前也。

“集古楼”即博物馆,图尔自然与历史博物馆的前身。根据该馆网站上的介绍,其在1828年开放,最初位于欧德斯桥南东侧,即阿那托广场上(Palace Anatole),视野开阔,因此在这里“登楼而望,山水楼台,桥梁花木,无一不在目前也。”1940年6月19日这座博物馆在德军炮击中失火,馆藏几乎全部被毁,据介绍该馆网站上说曾收藏有中国的牙雕、扇子和指南针,想来这里的“指南针”应该就是德彝说的“罗盘”了。1990年,这座博物馆落脚在梅尔维尔街3号(Rue du Président Merville)。

在欧德斯桥上向南看,左边的建筑即博物馆,1900年代
图尔自然与历史博物馆,1900年代

关于“陆雅巷”的判断,我最初以“集古楼”现在的位置猜测可能是耶路撒冷大街(Rue Jérusalem),但发音契合得不完美,且这条街无法直接向北通到卢瓦河边。后来发现博物馆最初的位置和现在并不是一处地址,按照1871年博物馆的地址这条街现在叫国家大街,和“陆雅”的发音更对不上,再查维基百科上这条路的词条,才发现最初是叫皇家大街,这样发音就和“陆雅”对上了。

三述奇之在波尔多

在张德彝的日记中,他们同治九年十二月十四日(1871年2月3日)晚抵达波尔多,至同治十年二月初五(1871年3月25日)正式离开(中间有去阿尔卡雄看德善的父母一天,往返巴黎找房子五天),近两个月的时间里没有讲到使团的具体公务,没有提到是因为法方的原因没法递交国书还是使团自己不积极,总之工作上没有什么进展,从他的日记里只能看到逛街、逛博物馆、参观工厂、听戏和外国人会餐等等。

(同治九年十二月)二十日辛巳(1871年2月9日),晴。未初,同高引之、庆蔼堂、薄郎乘车行三四里,至集新院。因内现存军器,故扃其门。又北行二里许,至公花园,一望繁盛,甚为整齐。中一铁架玻璃房,及其高大,地含火筒,旁列水池。其花木有数千种,皆来自五大洲,多有未知其名者,枝枝艳丽,朵朵新奇。有高二丈者,有花无叶者、有叶无花者,有花放叶上者,有叶长花心者。其叶有粗如指、细如丝者,有圆饼与舌形者。花房前一小河,人可驾舟而游,鸥鹭成群,金鱼数百,见人皆追逐浮沉,似乞食状。又一小木桥,弯曲盘绕,如龙爪然。随处皆有铁椅,可以坐憩,亦有铁亭、石阑作乐之所。

“集新院”即博物馆,德彝等人在波尔多最先去逛的就是那里。从他的几本日记看的出来他对自然历史类的博物馆很感兴趣,每去一个新城市都会参观。根据一张1890年的波尔多城区图,博物馆应该在喜剧广场(La Place de la Comédie)的西北角,可惜他们去的时候里面存放着“军器”,吃了闭门羹。于是他们改去了“公花园”(Jardin Public),当时的波尔多自然与历史博物馆(Musée d’Histoire Naturelle)就设在其中。他在日记中提到的那座“铁架玻璃房”很先进,配有地暖设施,所以培育的植物品种也多。这座玻璃温室建于1855年,最高处17.5米,总长90.6米,曾是欧洲最好的植物温室之一,1931年被拆除,现在原址是一座砖混建筑。

波尔多喜剧广场,左边的建筑是大剧院,右边镜头之外应该就是最早的博物馆,1900年代
在Google Earth里看喜剧广场和公花园的位置关系
公花园中的玻璃温室,1900年代
公花园中的玻璃温室,1900年代。波尔多市档案馆藏
波尔多公花园的版画,画面正当中的就是玻璃温室

出此,至一礼拜堂,名曰“贤米士爱”。堂不甚大,惟左偏小屋立有男女老幼尸骸二十一具,系于十七年前民变掘出者。各处死尸皆已泥化,惟距城四里许所出之尸,皮发筋骨皆存,衣服亦有粘留之处,形状可见。有张口者,闭目者,抱肩者,扶胸者,形象不一。竟有弯腿俯首者,据土人云:“乃死而复苏,欲出不得故也。”各男女名姓,由何症而死者,司堂人皆能细陈。盖墓前立有石碣,注明某人何年月日由何病而死。中有一家夫妻,三子一女,系误食蘑菇而毒死者。其老者百岁,少者几月,皆系六百年前或数十年前之人。堂之对面,石塔高三十八丈,步石梯二百三十二级,至其中腰盘顶,四望无涯,山河毕见,塔顶尖形直立。回时街市闲游数里,过一大石桥,长约一里,宽逾六丈。河名“路旺”,碧浪溶溶,舟艇密密。

“贤米士爱”礼拜堂即圣弥额尔圣殿(Basilique Saint Michel),建于14世纪。吸引德彝的是其中保存的“男女老幼尸骸”,因为教堂建立在古老的罗马墓地之上,被挖掘出来的这些尸体就在教堂中供奉。“堂之对面”的石塔是波尔多著名的景点,高114米,据说现在上去看到的风景也非常好,“四望无涯,山河毕见”。“路旺”即加龙河(La Garonne),“大石桥”又称皮埃尔桥(Pont de Pierre),是波尔多在加龙河上修建的第一座桥,长487米,宽19米,1819年开始施工,三年后建成。

在Google Earth里看圣弥额尔圣殿
修建中的圣弥额尔圣殿前的石塔,1865年
教堂中的尸骸,1890年代
教堂中的尸骸,1890年代
在石塔上拍摄的皮埃尔桥,“四望无涯,山河毕见”,“碧浪溶溶,舟艇密密”

二十五日丙戌,早,大雾迷漫,巳初晴。未正,同俞惕庵出游。步至河岸,一路人烟稠密,大铺宏敞华美,一如巴里。又一大戏园,现改会堂,五层高楼,层层壮丽。四面各石阶八层,白玉石柱十二根,高皆四丈。又河岸石楼前,一铜铸水法,系三女赤身并立,各挟铜炮一门,由炮心出水,甚涌。

被改为会堂的大戏院即喜剧广场上的波尔多大剧院(Grand Théâtre),1780年落成。后来他们有去了“河岸”边的“石楼前”,即交易所广场(Palace de la Bourse),1869年在其上修建了三女神喷泉,只是德彝将女神所挟的水罐误为“铜炮”。

从西南向东北看大剧院,1860年代
从西北向东南看大剧院,1880年代
在交易所广场靠河边一侧自北向南看,右边可见三女神喷泉,1870年代
交易所广场上的三女神喷泉,她们挟着的是水罐不是铜炮,1900年代

二十八日己丑,早,大雾,巳正晴。回时见一王宫古迹,名曰“戛连”,大片石墙,高皆数丈,中有月门如城,调残颓朽,寂寞荒凉,土人云已千年矣。申初回寓。

“戛连”即加连宫(Palais Gallien),是波尔多市内一处罗马时代的角斗场遗迹,以罗马皇帝加连为名。

加连宫遗迹,1860年代。图片来自photovintagefrance

二十九日庚寅,晴。旋至一礼拜堂,堂名“贤徐林”,白石建造,高约七丈,阔如之,深十三丈,城垣多颓坏处。土人云,亦数百年者。是日为礼拜之期,男女拥挤,数逾千百。

“贤徐林”即圣瑟兰大教堂,是波尔多最古老的教堂,正如德彝所载“土人云”亦数百年矣。

圣瑟兰大教堂,1890年代

*除特别说明外,所有照片来自互联网

三述奇之从马赛到波尔多

崇厚一行在马赛时听说法国政府“移会堂与外部于巴里西南之波尔多海口,各国驻扎公使亦多因而移去焉”,毕竟有递交国书的重任在身,他们也决定去波尔多。从土伦回马赛两天后,中国使团也启程了。

(同治九年十二月)十三日甲戌(1871年2月2日),晴。辰初起身,乘火轮车西行,巳正微阴。到达啦斯村,停车片时小食。后过倭呐江七孔铁桥。午初雨,未正止。申初,至赛达庄,住车半时晚餐……亥正抵都鲁斯城,改乘马车,行四五里入店。店名“艾达芋呢”,不甚宽阔,尚属洁净。

马赛的第一座火车站建成于1848年,即圣查尔斯车站(Gare de St Charles)1893-1896年间改建,其外立面基本保存到现在。“达啦斯村”即塔拉斯孔(Tarascon),那时候的火车没有餐车,所以遇到吃饭时间会在中途某一站短暂停车,吃完再走,崇厚一行在塔拉斯孔站吃的早饭。这座车站紧邻“倭呐江”,即罗纳河(Le Rhône),经过这座河的铁路桥1852年通车,即德彝所说的“七孔铁桥”。这座桥在1944年被盟军炸断,战后重建。“赛达庄”即赛特(Sète),德彝称这些城市为“庄”、“村”并非贬义,而是因为这些车站的名字后面多加“Ville”,德彝在游记里经常会用音译和意译结合的方式翻译地名。“都鲁斯城”即图卢兹。

在Google Earth里看马赛的圣查尔斯火车站
马赛的圣查尔斯火车站,1900年代,上面那张卫星图里中间靠下就是这个大楼梯
马赛的圣查尔斯火车站出站口,1890年代
马赛的圣查尔斯火车站进站口,1880年代
在Google Earth里看塔拉斯孔火车站
在Google Earth里看过罗纳河的七孔铁路桥
罗纳河上的铁路桥,1883年。美国南卫理公会大学图书馆藏
罗纳河上的铁路桥局部,1865年左右,Stephen White收藏
在Google Earth里看赛特火车站

记:来时过山洞五,中一大者,长十二三里。过村镇四十六,其名无须繁述……又,一路左海右山,后则右海左山,忽又左右海汊,当中铁路,两岸鸥鸭戏水,碧绿盈眸。又,方的阳城外,盐积如山。又,酿酒一种,甚甘,名与城同。

德彝所说的“大者”山洞,应该是离开马赛不远的一段,用Google Earth的测距功能直线距离4.54公里。“忽又左右海汊,当中铁路,两岸鸥鸭戏水,碧绿盈眸”应该是指过了赛达的一段,以他们的前进方向来说,铁路左边是地中海,右边是陶湖(Etang de Thau)。“方的阳城”即弗龙蒂尼昂(Frontignan),这座城市在二十世纪以前的经济支柱就是晒盐业和酿酒业,所以德彝说城外“盐积如山”和产“名与城同”的“酿酒”。这里酿酒的葡萄品种主要是麝香葡萄(Muscat),所以酒味的水果香重,德彝评价“甚甘”,现在仍是A.O.C产区的一支名品。

德彝所说的大山洞可能就是图中这处,白线是我连接的两个山洞口
铁路从这块狭长的陆地经过,“两岸鸥鸭戏水,碧绿盈眸”。自Google Earth截图

十四日乙亥,晴。早起,见店前正对官廨,日中为市。男女百人,各来一车,支棚挂帐,俨成屋宇。所售器皿针黹,以及糕果肉菜等类,往来瞻望者甚夥。惟见妇女多长胡须者。

德彝早上起来才发现所住的酒店对面是“公廨”,即市政厅,根据他的描述,这家“艾达芋呢”应该在市政厅广场(Place du Capitole)的边上,这里仍然保留着市场变集市的传统。至于德彝说“惟见妇女多长胡须者”不知道是为什么,也许是外族女子。

图卢兹市政厅,前面就是市政厅广场,1870年代。图卢兹档案馆收藏
图卢兹市政厅广场上的集市“往来瞻望者甚夥”,1880年代。图卢兹档案馆收藏

午初起身,登火轮车即开,西行少北。先见左临运河,右傍山田。未初,过大铁桥,又度二小山洞。未正则左田右河,继而左右皆河。又过一铁链长桥,运河仍右,即时在艾根城少住午酌。申初,左河右山,又过三小山洞,共过庄村十四。酉初,抵波尔多。乘马车行十余里,至贤真詹街第二百八十号法人赖斯举之别墅。楼高二层,房屋不多,装饰朴素。前有马厩车棚,后有园亭,花树葱茏,景致优雅,亦有玻璃暖窖、望街楼等。

图卢兹的火车站称作马塔比奥(Gare de Matabiau),1856年建成,1903-1905年因原建筑不敷使用而扩建,保留到现在。德彝所说的“运河”是法国的加龙运河(Canal de Garonne),修建于十九世纪,联络图卢兹和卡斯泰特(Castets-en-Dorthe),与米迪运河(Canal du Midi)相连,最终勾连大西洋和地中海。“艾根”即阿让(Agen),崇厚一行在这里停车午餐。波尔多有两座火车站,崇厚他们从马赛来是在圣让车站(Gare de Saint-Jean),建于1855年,1889年开始扩建,直到1898年才完成,保留至今。崇厚一行在波尔多住在法国人赖斯举的别墅,位于“贤真詹街280号”,即圣让街(Rue Saint Jean),现在的280号位于这条街最南端东侧的一户,屋后倒是有小院子,不知是不是德彝说的那座。

扩建中的图卢兹马塔比奥火车站,1904年。图卢兹档案馆收藏
扩建后的图卢兹马塔比奥火车站,1900年代
阿让火车站,1890年代
扩建后的波尔多圣让火车站,1890年代
在Google Earth里看波尔多的圣让火车站
波尔多圣让火车站和贤真詹街280号(白点)的位置关系

*除注明外,所有图片均来自互联网

三述奇之在土伦

崇厚一行在马赛停留五天后,决定去土伦一转。土伦在马赛东南,是拿破仑的发家之地,历史上一直是法国重要的军港,所以在Google Earth里港口这块区域都被打了码。我猜测崇厚一行去土伦主要还是为了考察,或者是在哥士奇等人“推销式”的介绍后决定去土伦看看军舰和兵工厂,他们在那里没有游览什么名胜古迹,去的都是和军事、工业有关的地方。

初十日辛未,晴。辰初,随星使同哥士奇、殷伯尔、薄郎等乘车至南海轮车客厅,少坐登车,东行少南。过山洞七,村镇九,行二百一十里,巳正一刻抵杜隆庄。改乘马车,行半里,有本地水师提督之委员迎入都龙店内早餐。楼高五层,亦属华美。午初,往拜提督贰狄娄。入门有兵十名鼓吹相迎,见毕,排对护送。行五六里入机器局,登小轮舟。其地临海,与庄右喇赛安村合而成口,兵船密列,两岸多设炮位。凡机器局与造炮局中作工者,皆系罪犯,兼有德兵,共万余人,着红衣黄裤。其戴红帽者,在此一年或半年;戴绿帽者一世;兵有以铁锁链于一处而作工者。

“杜隆庄”即土伦(Toulon),崇厚一行坐火车两个多小时就从马赛到了土伦,下火车被马车接至都龙店,与当地水师提督共进早餐。这个“都龙店”即土伦大饭店(Grand Hotel),位于自由广场的北面,是土伦老城最中心的位置,始建于1870年,也就是崇厚他们去的时候落成还不到一年,后来这座酒店在顶部加建了一层,1889年还在广场中央添建了一座喷泉。“喇赛安村”即拉赛尼(La Seyne)的音译,从地图上可以很清楚地看出德彝说的“合而成口”。德彝说的在军工厂做工的囚犯也是过去土伦的特色,自十五世纪,法国的一些囚犯被判在军舰上服役,这些军舰独立于海军。1749年这支囚犯舰队从马赛移往土伦,船上的囚犯自1814年逐渐被转移到岸上关押,并在工厂、兵工厂、码头等强制劳动。雨果的名著《悲惨世界》中冉·阿让形象就诞生在他参观了土伦的这座监狱后。

土伦火车站,1880年代
土伦大饭店,1880年代
Google Earth看土伦火车站和土伦大饭店,两处离得非常近
在Google Earth里看土伦和滨海拉赛纳合而成口
土伦港做苦力的囚犯,上色插图,这两人应该是终生监禁:戴着绿帽子

行里许,先登兵船,名曰“马兰沟”。纯以铁铸,长四十丈,阔四丈,深八丈,重七千吨,有一千二百马力。登岸入造炮局,铜铁大炮、炸炮、喷炮、长圆炮子,院内罗列成山。楼上四壁布满枪刀,列成类难尽述……又有一种法邦新出之枪,名“沙斯坡欧”者,稍亚于德义志之巧针枪,一分之时之工可放十子。又入一楼,系以旧炮改造螺狮枪处。

“纯以铁铸”的兵船“马兰沟”即“马伦哥”号(Marengo)铁甲舰,属海洋级(Océan class),1865年在布雷斯特港开始建造,1868年10曰15日下水,普法战争结束后停驶,1872年加入地中海舰队重新服役,1895年3曰7日被出售。这艘船长86.2米,宽17.52米,吃水9.09米,和德彝描述的尺寸有出入,而且德彝说这艘军舰“纯以铁铸”也不对,实际上主体还是木质,只是外面包有铁质装甲而已。“沙斯坡欧”是夏赛波步枪(Chassepot)的音译。“德义志之巧针枪”是指约翰·尼古劳斯·冯·德莱塞(Johann Nikolaus von Dreyse 1787- 1876)发明的M1841德莱塞步枪,这种步枪采用后膛装弹,撞针击发的方式,影响了后世步枪的发展,但与现代步枪不同的是,德莱塞这款步枪的子弹底火装在弹丸后部,也就是击针要穿过装满火药的弹壳(纸质)去撞击底火,然后引燃炸药将弹丸推出去,现在的子弹是撞针击发底火,将弹壳内的火药引燃再将弹丸推出去。将德莱塞这款步枪改进为更接近现代步枪结构的就是法国人安东尼·阿方索·夏塞波(Antoine Alphonse Chassepot, 1833-1905),他改进的这款步枪就是德彝提到的MLE1871,他认为不如德莱塞步枪可能是因为法国这款“一分时之工可放十子”,略低于德国的版本,且当时德国刚赢得普法战争。

“马伦哥“号铁甲舰在斯皮特黑德,1870年代
“马伦哥“号铁甲舰,1870年代
“沙斯坡欧“的结构图

出门,临岸立一铁造曳物机,形如仄字,高约十丈。无论何等重物,皆可曳之登舟上岸。又一物名“木勺甫”,乃中土所谓之水雷,系以铁造,形若扁炉,可装火药三千斤。沉入海心,上飘小物,中连电线。无论大小兵船,触即轰碎……岸边有修船池四五,各作斗形,前横铁闸,后三面以石砌,上下石磴四十一级。其小者宽七丈,长三十丈,深三丈。

“曳物机”即起重机,这从行文中很容易看出来,当时法国的几个重要港口,如布雷斯特、土伦等都设有这样的起重机。“修船池”即船坞,现在土伦还有几处历史遗存。

土伦港,右边远处可见“曳物机”,1870年
沙俄军舰“亚历山大·涅夫斯基”号在土伦的船坞内,1868年

旋驾小轮舟出石墙,曰内门口,行六七里,登大兵船名曰“呐满的”,系前四日由呢泗地方来者。长三十丈,宽三丈,高四丈,兵六百名,皆列队鸣钟以待。铁炮二十二尊,长皆六尺,亦由顶上下药者……复乘轮舟至对岸,风平浪静,四壁皆山。哥士奇云:“此口水甚深广。”帆樯之集于此者,往来不绝。

“呢泗”即尼斯。“呐满的”应该是法国军舰“诺曼底”号(Normandie),属光荣级(Gloire class)铁甲舰,1858年在瑟堡开始建造,1860年3月10日下水。这艘船长77.8米,宽17米,吃水8.4米,排水量5630吨,1871年被拆除,也就是说德彝参观这艘船后不久就被拆除了。

“诺曼底“号在土伦港,1870年
土伦港,1870年代。图片来源:法国国家图书馆
土伦港“帆樯集于此者,往来不绝”,1870年代。图片来源:法国国家图书馆

上岸看一楼,系犯人卧室,小屋鳞次,皆置木床毡被,以便犯人栖止。所作各种器皿,排列出售,游人多给钱而不取物。楼上有火机磨面,满屋长箱,一人可作百人之工。又一存酒楼,酒箱大于小屋,运动皆有关键,无须人力。下楼见一修船处,系一高台,形如门字,甚属坚固,无论何船,可以水机曳上,其力可知矣。又一新造兵船名曰“法邦”者,长逾三十丈,阔三丈余,高数丈,重四千吨,有五百马力,本价二百二十万方,合银二十八万六千两。又有数处,皆以火机铸铁锯木之所,式与他处同。又有跑车若许,土人一一与看。谢别后,乘双马车行十余里,申正,上火轮车即开,戌初一刻抵寓。

1821年,一部分在土伦强迫劳动的囚犯因表现良好,开始接受泥瓦匠、石匠、木匠、金属工人等职业培训,他们被允许制作一些手工艺品在集市上出售,部分收入用于改善伙食,另一部分则被存储起来在其被释放后才能领取,德彝所说的“排列出售”的“各种器皿”即是这种。

“犯人卧室“,1870年代
描写市民购买犯人制作的手工艺品的版画,1870年代

*除注明外,所有图像均来自互联网,文字部分参考维基百科。

三述奇之在马赛

重读《三述奇》,时隔多年,换了关注的方向会有新的感受。所谓“三述奇”,是因为还有“一述奇”和“二述奇”,当然后面还跟着四、五、六一直到八,都是张德彝(1847-1918)赴海外公干时的日记体游记。张德彝是辽宁铁岭人(对,就是那个大城市铁岭),15岁时考入京师同文馆学习法文。1866年他加入斌椿使团出访欧洲各国及美国,写成《航海述奇》,这是“一述奇”;第二次是1868年参加蒲安臣使团出访欧洲各国和美国,这次的游记是“二述奇”;1870-1871年随崇厚去法国(还有英国和美国,但时间都非常短),这次是“三述奇”。崇厚一行主要是为了平息“天津教案”而去法国的,结果正赶上普法战争结束后巴黎公社的革命,张德彝的游记中有很多关于这一历史事件的记录。以前我看这些游记大多没有走心,这次想尽量贴近作者的视角,穿越回去,用图像去拼凑他的所见所闻,顺便可以“云”游法国。他这次去了马赛、土伦、图卢兹、波尔多、凡尔赛和巴黎等法国的几个城市,书中他提到的地名大部分都是音译,我花了些时间在十九世纪的法国地图上一个个寻找,配合现在的电子地图,结合上下文以确定他提到的那些地点。我计划按这几座城市分几篇来写,先从他的第一站马赛开始。

(同治九年十二月)初四日乙丑(1871年1月24日),细雨。早,见东面二岛,不大,一名艾拉巴,一名莽代克里斯兜。西面大岛,长二百余里,上铺白雪,下满绿树,山高故也。地属于法,名曰阔尔赛戛,系前法君拿破仑第一生产之地。旁一小岛,名戛布雷喇。临过时,见岛上海灯楼出花旗问话,船主取书核对其所问者,系“愿以电线往马赛送信否?”与“乘船者何人?”本穿亦系花旗,对云:“愿送电信”、“乘是船者系中国钦差”等语。入夜船摇,大雨如注。

崇厚一行所乘的船经过苏伊士运河进入地中海,经墨西拿进入第勒尼安海往马赛方向驶去。张德彝笔下的东面的两座岛“艾拉巴”即厄尔巴(Isola d’Elba)和“莽代克里斯兜”即蒙泰克里斯托(Isola Di Montectisto),西面的大岛“阔尔赛戛”即科西嘉岛(Corsica),拿破仑一世的出生地。“戛布雷喇”即卡普拉亚岛(Capraia Isola)。“海灯楼”即灯塔,可能是指卡普利亚岛最南端峭壁上的那座,现在已经废弃。

Google Earth截图,可以清楚地理解德彝的这段描写
卡普拉亚岛南端的灯塔遗迹,图片来源:www.visittuscany.com
初五日丙寅,晴。辰初,抵法国马赛海口住船,有前驻中国之法国使臣哥士奇来接。下船,乘车行八九里,仍入前二次所住之得露大店。

“哥士奇”一译哥士耆(Count Michel Alexandre Kleczkowski, 1818-1886),出生于今波兰的克拉科夫(Kleczkow),不过那时他的家乡应该算奥地利的领土。他1847年来华,最初在上海、宁波等地的法国领事馆作翻译,1850年获得法国国籍,1857年派驻法国驻澳门领事馆,1862年6月2日到1863年4月17日临时署理法国驻大清国公使代办使事,1870年回国,后在巴黎现代东方语大学教授中文。虽然他只当了一年的代办,却对大清国的外交政策影响很深。本来1860年第二次鸦片战争中国失利后,被迫同意外国公使驻京,但只有英、法、俄、美四国,别的国家按总理衙门的想法最好都是在上海由薛焕,不行的话再交给天津的三口通商大臣,反正就是不要换约不要来北京。1861年才上任两个月的三口通商大臣崇厚接待了布鲁西亚国(普鲁士)帮办班德,说他们国家的迂爱伦布要带来公文换约,而且不会在上海与薛焕对接,必须要和英法等国一样在北京换约。崇厚赶紧通知了总理衙门,回复说“该夷不在换约之列,不得以英、法为比一律换约。若仅止为通商而来,亦须请旨另派大员办理。其公文即行接收拆阅转呈,以凭办理。”是哥士奇劝说奕訢:“布鲁西亚原系大国……如与之换约,则可令其稽查漏税,严查滋事,颇与中国有裨。”不能说哥士奇这番话起决定性作用,但肯定对奕訢是有影响的。1862年葡萄牙要来建立外交关系,没通知三口通商大臣而是直接跑去了北京,时任三口通商大臣的崇厚赶紧通知总理衙门拦阻,结果哥士奇说葡萄牙来换约的公使是他的朋友,愿作来京的担保,并说可以住在法国使馆里。恭亲王回复说:“外洋五约之国,例不准擅至京师,况该使此来,又不在天津呈递照会,将来此端一开,从此外洋不论何国均可照行,必至漫无稽考。”哥士奇就说,那好吧,请总理衙门给个照会,介绍一下各口领事帮他国代办的流程,这样他们就不用来北京了。但实际上葡萄牙公使是作为法国公使的“客人”在此暂住,立约条款商量好了以后还是去天津画押。哥士奇的办法巧妙的绕过了总理衙门的担心,解决了这个问题。正因为这些工作上的接触,哥士奇和崇厚结交,此次崇厚的法国之旅也有哥士奇的襄助。

马赛老港,1870年代
马赛老港,1870年代,远处的山上能看到贾尔德圣母院
初六日丁卯,阴。午正,哥士奇请星使游。同乘马车出店,行十余里,绕至山顶。上有礼拜堂,高约十二三丈,广数丈,深十余丈,纯以白石建造。顶立一金人,抱一幼孩,即天主母也。堂前临大海,后依村城,名曰那欧塔达木得喇戛,译言救人圣母也。下车,步石木梯共百八十级,入其门内。其式与他堂大同小异,惟上悬小船数十,长皆一二尺,左右画轴千张,绘海船遭风颠沛之状,皆水手之遇险得脱者所献,与中土之供奉天后娘娘同。

这座“那欧塔达木得喇戛”即贾尔德圣母院(Notre-Dame de la Garde),是马赛的著名旅游景点,坐落在离旧港码头不远的小山上,始建于1214年,后经过多次改扩建,于1864年受封为圣母院。张德彝笔下的“小船”是祈祷航行平安的模型船,是这座教堂的重要收藏,所以他联想到中国的天后娘娘也是很正常。

贾尔德圣母院,1870年代
在贾尔德圣母院向北看,可见马赛老港和部分城区,1870年代
去此登车,行二三里下车,复步行数武,入一大园,园名“高立巴那巴”,花木颇多,虽属隆冬,依然繁盛,枝叶被雨,清洁如秋。右有育瞽所,亦高大壮观。后步石磴四十二级而下,左右两行,式如拱手。中一瀑布,下流而成水法。上下铁阑石路,平坦整齐。

“高立巴那巴”即波拿巴山花园(Jardin de la Colline Bonaparte)的音译,这座小花园在老港南边,建在一个山坡上,有落差所以有“瀑布”。“育瞽所”即照顾盲人的地方,仍在原址,现在称作“Institut des Jeunes Aveugles et Amblyopes l’Arc en Ciel”。

波拿巴山花园,1880年代
Google Earth截图,上面那张照片是在右上角水池前拍摄的
初七日戊辰,阴。……折回十余里,抵一栈房。房系民建,纯以石铁造成。楼七层,宽约六丈,长逾里,以气机上下货物,灵便异常。看其气机,系二大铁轮,前一水箱作目字形。铁轮旋转,速而力猛,不知吃若干马力也。

德彝一行看到的上下货物气机即蒸汽动力的“电梯”,并非直上直下,而是借助一斜坡,形制类似香港那种爬山的小缆车。

德彝看到的气机,1870年代
去此,绕行十数里,至其新炮台。极长,不甚高阔,却极坚固。直伸入海,左右皆水。下有巨石百方,皆盈丈。

所谓“新炮台”即圣约翰堡垒(Fort Saint-Jean),位于马赛老港的入口处,1660年由路易十四监督建造完成。

圣约翰堡垒,1890年代
圣约翰堡垒近景,1860年代
Google Earth中的圣约翰炮台

初八日己巳,微晴,冷。这一天张德彝与哥士奇乘火车去了“拉薛村”,又改乘马车去参观那里的造船厂,而且偶遇“数粤人”在彼处充当仆役。“拉薛村”即拉西奥塔(La Ciotat),现在那里还有造船厂。值得一提的是,世界电影史上著名的由卢米埃尔兄弟拍摄的《火车进站》就是在拉西奥塔拍摄的。

拉西奥塔造船厂内景,1890年代
初九日庚午,晴。未初,随星使与哥士奇乘车行八九里至一处,名曰“巴雷朗商”,系为通城集水处。下车入铁阑门,左右四石台,上卧石狮,扬爪纵身,作奔驰状。左右各楼三层,当中石牌以四十柱联之,通身白石建造。前有瀑布,后倚山冈,面如山字。正中牌上立三女,皆赤臂跣足,手持玩物。下有碎石崚嶒,水由中出,涌落小池,暗入铁筒,分流各处。石上立水牛四头,左右大鱼各四,摇尾决蹯,悠扬腾跃,皆作奔出之状。
游人先登土冈,行数武,后步石梯八十级,至牌下右阑,入左楼门,再步石梯四十八级,则四壁悬碎石攒成大画百张,皆系千古野兽新奇形像,笔墨难描。又箱柜百余,外有玻璃罩,内放各种鸟兽,装饰得体,跃跃如生。下列长隔,罗列古鱼奇鸟,彩羽锦麟,笔难细述。中列玻璃罩匣数十,内系昆虫万种。第二层所列者,系人兽禽鱼之骨,式与巴里之白骨楼同。每层楼高四丈,宽十八丈,长逾七丈。出此,入右楼门。其头层,四壁悬油工大画三百余幅。二层,中间悬百余幅。左右二间,列白石人像二十余。门外两壁二石画,系马赛二千年前与现今之景致,江流山峙,妙手通神。去此至瀑布后,登梯四十六步,至石牌顶四望,通城毕见。此后花园,红紫芬芳,亦颇幽雅。西一水槽,下流入冈而为瀑布。外有石墙,顶作石槽,高与冈齐。土人云,其长二百余里,西北直抵他村。

“巴雷朗商”即隆尚宫(Palais Longchamp)的音译,现在也是马赛的著名旅游景点,1869年落成。正如张德彝所说的,这是一座“集水处”,为了解决马赛的用水问题,1839年人们开凿了一条马赛运河(Canal de Marseille)从杜朗斯河(The Durance)引水过来,加上城内供水管道的铺设,直到1869年这项工程才竣工,隆尚宫及为庆祝此工程而修建。至于立于正中牌上的赤臂跣足三女,中间的是河神,两边的女神手持也并非“玩物”,她们分别拿着稻穗和葡萄,象征农业和酿酒;四头“水牛”象征这一地区的畜牧业和斗牛传统;水在这里“暗入铁筒”就是流向地下的供水管道。正对“石牌”左侧的是艺术博物馆,右侧的是自然历史博物馆。

隆尚宫正面,可看到入口处德彝所说的四只狮子,1870年代
游人如织的隆尚宫门口,1900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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