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书房翰林合影

前晚和梁大少基永兄聊到一张照片里人物辨认的问题,之后,他又发来一张照片说肯定是我的菜。那是一张清代四位官员的合影,立像,照片里这背景我认识,是北京的山本照相馆,也就是山本赞七郎经营的那家,照片是陈伯陶旧藏,在他的某本书中有收录,卡纸左侧有陈伯陶的题记,兹录如下:

光绪乙巳年冬,张铁君前辈亨嘉、吴䌹斋同年士鉴,暨伯陶、袁珏生编修励准同拍此照,悬之南斋壁间。南斋有御座,侍立以昭敬也。时同直九人,陆傅相润庠、张文达百熙、陆文慎宝忠别拍照,朱艾卿前辈益藩、郑叔进编修沅督学在外,未留照。京华北斗瞻望依然,计忽二十年矣,铁君已逝,艾卿、䌹斋、叔进俱南返,伯陶亦奉讳竄居帷间,珏生随傅相仍供职内廷耳。甲寅正月人日,海外孤臣陈伯陶谨记,时年六十。

梁兄发来的那张有陈伯陶题记的南书房同事合影

从题记的内容来看,照片摄于光绪乙巳年,即1905年。其中这四位分别是张亨嘉、吴士鉴、陈伯陶和袁励准,同时也解释了站着拍照是对皇帝“侍立以昭敬也”。这四个人里我只知道陈伯陶的长相,即右一,很显然他在题记中提到四人的顺序并非从左到右或从右到左,而是按照辈分来的。我先去找了张亨嘉的照片,很容易确定右二即张;吴士鉴的照片找到一张民国初年与家人的合影,比较五官可以确定是右三;袁励准的照片也找到一张清末与家人的合影,可以肯定是右四。

陈伯陶收藏的那张合影破损严重,这是故宫收藏的一个品相更好的版本

事情到这里当然不算结束。题记中提到的“南斋”即南书房,位于乾清门内侧西南角,据《紫禁城100》:“南书房始设于清顺治年间,至康熙朝成为定制,是朝中翰林大学士待召之处,专责国事咨政,助拟诏书到吟诗作对,是极为清贵的职位”,能在这里当侍讲的人书法、作诗能力绝对都是极上乘的,比如这四人中陈伯陶是光绪十八年壬辰科进士,殿试获一甲第三名;吴士鉴光绪十八年壬辰科进士,殿试获第一甲第二名;张亨嘉是光绪九年进士;袁励准是光绪二十四年进士。在没有计算机的年代,他们相当于人脑数据库,皇帝检索什么典故都能很快出结果,同时又像使用标准字体的打印机,写出来的东西绝对合乎标准。陈伯陶在题记中说在南书房同值的共有九人,除了他们四人拍的这张照片,陆润庠、张百熙和陆宝忠也在同一天“别”拍了一张合影。陆、张二人的照片我见过一些,知道他们长什么样,唯陆宝忠以前没留意过。很轻松,我找到一张经过裁剪的陆的半身官服照。

知道了陆宝忠的模样也不是这件事的终结,我注意到他这张照片的背景布也是山本赞七郎照相馆里的,和陈、张、袁、吴那张一样,会不会陆这张照片就出自陈伯陶题记里说的另一张合影?于是我开始寻找陆润庠、张百熙和陆宝忠在山本赞七郎照相馆合影的完整版。最后在《故宫珍藏人物照片荟萃》(这本画册出版于1994年,说实话以现在这个时间点来看还有很大可以提高和丰富的空间)里找到了,即如陈伯陶所描述的那样,从左至右分别是陆宝忠、陆润庠和张百熙。同一页上还有一张朱益藩与另一名官员的合影,看背景同样是在山本照相馆。陈伯陶说九人同事中朱益藩和郑沅那天外出了,所以没有照相,会不会后来两人单独去照了一次呢?毕竟陈、张、袁、吴那张合影就挂在南书房里,九人中有七个人都照过合影了,朱、郑两人完全有去补拍合影的可能性。郑沅是光绪二十年甲午科探花,这一年的状元是张謇,榜眼是尹铭绶,也不是一般人。我没能找到郑沅清晰的大图,但从年纪上看比较接近,更重要的是直觉告诉我这张合影中站在朱益藩旁边的就是郑沅,期待以后有更清楚的郑沅照片可供比对。

合成了网上找到的那张陆宝忠半身像的陆宝忠、陆润庠、张百熙合影(从左至右)
《故宫珍藏人物照片荟萃》书影
与朱益藩(右)合影的官员我认为是郑沅

大少说的对,他发来的那张照片的确是我的菜。

沙面岛与甲戌风灾

2019年底,我们全家去广州旅游。说是全家的旅游,我是有私心的,除了品尝广州的美食,我还想去访古,沙面作为外国人较早在中国设立的租界之一,留下了很多中西交通的历史痕迹,特别是很多历史照片里都有这座“小岛”的倩影,这正是我想要循着那些旧时光去重访的。

俯瞰沙面岛,绿化程度和一河之隔的广州形成鲜明的对比,1920年代

我们从北边经“英格兰桥”进入沙面岛。沙面岛位于广州旧城西南珠江边,原本是一片高出泥滩的巨石,清乾隆年间在这片巨石上修筑了西炮台。外国人在广州的租界选在沙面岛是因为原位于十三行的外国商馆及花园在1856年12月14-16日的大火中被烧毁[1],由巴夏礼在1859年建议于沙面岛重建。重建的预算是28万银圆,整座岛的填筑工程耗时18个月,内容包括填充砂石将岛平面抬升至水面以上,以及修筑一道高于水位线5-6英尺的厚重石质堤岸[2],最后实际花费了32.5万银圆[3]。筑岛完成后英国租界区被划分为82块地皮,其中6块保留给英国驻广州领事馆,1块用于修建基督教沙面堂,剩下的75块地皮于1861年9月4日前后在岛上一间简陋的小屋内进行了拍卖,据说买家们都热衷于靠江一面的位置,而靠沙基涌一面的则相对冷清。[4]

沙面岛地图,1920年

“英格兰桥”正对着现在的沙面四街,街道不宽,路边高大的树木投下大片的阴凉,沿着这条街道往南没走多远便豁然开朗,一条宽阔的大道横在眼前,路中间是花池,南国的天气让每一朵花每一棵草都骄傲地展示着生命力,俨然就是一个巨大的街心花园。似乎清代外国人在中国的几个租界都很注重公园,或者说公共绿地的建设,比如上海外滩北端,苏州河与黄浦江交汇处南岸的公共花园、汉口的江岸都是大片的绿地,都由一个特定的委员会管理,可供租界的外国人休闲。广州沙面的这片公共绿地称为“中央大道”(Central Avenue),现在则被称为“沙面大街”。负责种植和维护这片绿地的资金来自“广州花园基金”。这里的“广州花园”是指曾经在位于十三行南侧分别由美国人和英国人经营的两片公共绿地(美国花园和女王花园)[5],在1856年连带商馆被烧毁后清政府总共赔偿了2.5万银圆,其中的一半,即12817.53银圆赔给英方。1864年4月9日,英国驻广州总领事馆内召开了一次公共事务会议,委任Richard Carlowitz、James B. Deacon和George Moul三人为“广州花园基金”理事负责管理这笔赔款,同时通过一份决议将这笔钱中的一部分用来“植树和改善沙面的环境”[6],其余的部分存进香港的银行。最后有9000银圆被存在有利银行(Mercantile Bank of India, London and China)做一年期存款,年利率6%[7]。在园艺师A Ching的辛苦劳作下,最后在岛上种植了645棵树,花费483.75银圆,除了现在还能看到的大叶榕树外,还有蒲桃树、黄皮树、凤眼果树、芒果树、柳树和枇杷树[8]。当然,这些树没有全部幸存到今天,除了曾经被羊吃掉的一部分外,还有一些毁于此后一百多年的自然灾害。

沙面岛中央大街,1883年

我们沿着“中央大道”往西走,游人似乎都留连于这片绿地,不停地拍照留念。基督教沙面堂是我第一要去的地方,因为这座建筑在建成后到现在没有大改变,且有很多老照片里都有她的身影。沿着“中央大道”往西走到沙面五街就到了沙面堂的后身,透过金属围栏,我注意到立在墙后的几块石板,很明显,最外面那块是曾经镶嵌在某处的纪念碑。我把手机伸进栏杆拍了张照片,仔细辨认上面的字迹,应该是纪念在1874年9月22-23日风灾中死亡的几位海员,分属大清海关(H.I.C.M.S)的Fei-Loong号和Ngnan-Tien号以及第三号“海岸巡逻服务艇”(Coastguard Service-Boat No.3),遇难地点在澳门附近。这场持续了近两天的台风因为发生在甲戌年因此又被称为“甲戌风灾”,我有一位香港的朋友就做这个专题的影像收藏。据维基百科介绍,这场台风在西北太平洋生成,横过珠江口,先后袭击了香港和澳门,广州也受到严重波及,《广州府志》记载“广州飓风大作,坏房屋船筏无数,风从东南海上起,顷刻潮高二丈,浊若泥泽,香山、顺德围破堤决……”。去过广州老城的朋友可能都知道,那种砖墙的老房子墙都比较薄,开间不大但层高较大,缺少足够的支撑,因此遭受强台风后往往“像纸牌一样纷纷倒塌。”

基督教沙面堂后立着的纪念碑,2019年
甲戌风灾后的澳门海傍,1874年
甲戌风灾中一艘大船被吹上澳门的海岸,1874年

今天正好是9月22日,那场可怕的风灾已经过去一百多年了,曾经在越秀山上俯瞰可以一览无余的广州城也已经淹没在一片一片的高楼中,所幸,沙面岛还大体保持着原貌,在时间的滚滚车轮下幸存。

俯瞰广州城,1860年代

注释:
[1][英]哈罗德·斯特普尔斯-史密斯 编著,麦胜文译,《沙面要事日记, 1859-1938》,花城出版社,2020年,P7
[2]同上,P10
[3]同上,P9
[4]同上,P11-12
[5]同上,P6
[6]同上,P12
[7]同上,P12-13
[8]同上,P13-15

来兴克是谁?

1886年醇亲王奕譞前去威海检阅北洋海军,期间有两位摄影师执行拍摄任务,其中一位是梁时泰,他的介绍自不必说;另一位是来兴克,如醇亲王在将要离开天津时,见“人杂华洋中古渡观者数万人”,于是让“洋人来兴克照相二纸”。“来兴克”是谁?

天津市地方史志编修委员会1990年出版的《天津史志》里这样说:“德国照相馆在海大道(今大沽路)津工程局巡兵房曾公馆附近,由德国人来兴克经营。梁时泰照相馆在海河边招商东栈附近。这两个照相馆以外拍为主,包揽官场的摄影事物,经常应召到现场为来津的中外官员拍合影像或活动像。”从这段文字可以知道来兴克的国籍、照相馆地址以及主要的拍摄工作内容。但“来兴克”这三个汉字从感官上很难与一位德国人联系起来,那“来兴克”到底是谁?

The Chinese Times(《中国时报》)是天津的第一份英文报纸,由天津海关总税务司英籍德国人德璀琳与英商怡和洋行总理笳臣( Alexander Michie )集资,1886年11月6日创办于天津英租界。分中英文两版(中文版叫《时报》)。英文版每周出版12页,每页三栏,议载中国的新闻、上谕。我在该英文版报纸的1888年6月16日、6月23日、6月30日和7月7日连续四期报纸上看到一则照相馆的广告,这家照相馆位于Taku Road(大沽路),店主人名Albert Reising。同样是在大沽路的照相馆,Reising的发音又很接近“来兴”,太巧了吧!

继续检索The Chinese Times,在1889年10月12日号上有一篇简短的报道提到Reising,说“上周Reising先生被(直隶总督)衙门请去为总督和其他中国高官拍了好几张照片,其中包括盛道台(Sheng Taotai,我认为是指盛宣怀)。总督拍了两张坐像,分别是穿着官服和便服。我们觉得想要这些肖像照的外国朋友可以去和Reising先生联系。”显然这是被直隶总督衙门请去执行拍摄任务,也符合史料记载中的来兴克的服务范围。

继续检索外文资料,发现至晚在1898年的《摄影年刊》(Photography Annual)和《药学杂志》(Pharmaceutical Journal)都曾提到过这位在天津作摄影师的Albert Reising,说明他至少在那一年还在天津。此外,在1889年的德文版《摄影新闻》(Photographische Nachrichten)中,在天津可以提供暗房服务的商家列表中也可以找到Albert Reising的名字,并且只有这一家,说明他是懂德文的,这也和中文文献里来兴克是德国人一说相符。

综上,我认为“来兴克”对应的英文很可能就是Albert Reising,只是不知道他的商标是什么样,怎样分辨哪些照片是他拍摄的,也许某一天会在文献里发现更多有关他的生平、来华时间等内容。

上海道台冯焌光

2009年的时候征集到两张照片,是清末一个大户人家的灵堂,通过挽联的内容我确定这是时任上海道台冯焌光的灵堂。后来同样内容的照片在市场上又出现过多次,因为这两张照片都曾被刊载于《远东》(The Far East)中,说是刊载,实际上是把洗印出来的照片粘在书中,所以照片在市场上才相对多见。今日获赠赵大编辑省伟的新书《〈远东〉杂志记录的晚清1876-1878》,其中对《远东》杂志的正文进行了翻译,发现其中有被我忽略了的冯焌光肖像。

这张照片发表在1877年4月号上,冯焌光主持了洋枪队第一任队长华尔纪念堂的落成仪式,这座纪念堂在松江,文中说“我们早前曾费尽千辛万苦获得一张上海道台冯焌光的照片,不过遵照他本人的意愿,没有公开发表。本期的照片中,他站在人群正中央,即使在专门的摄影棚里都无法拍摄出比这张更好、更让人喜欢的冯大人肖像了。”这张合影因为也是在《远东》里刊登过,所以也不算少见,《字林西报》对华尔祠堂的落成仪式有详细的文字报道,但我以前一直都没留心,没想到里面就有不愿意刊登自己肖像的冯大人相貌。为此我还特意去翻了下微信的聊天记录,2017年曾和朋友讨论过他的照片,当时只有一张素描像可以确认是他。冯道台曾署理江南机器制造局局务,在上海创办求志书院,按说应该算是支持现代化设备的,但他又反对修铁路,实在矛盾。

华尔祠堂落成仪式上的冯焌光

冯焌光的父亲在伊犁戍所病故,他负柩东归后在上海病逝。《远东》杂志1878年的5月和6月号总共刊登了三张冯焌光灵堂的照片,并配有长文说明,借着这些文字,可以确定其中几位主要人物的身份。5月号刊登了一张,照片左边披麻戴孝两个站着的年轻人是冯焌光的儿子冯启勋和冯启钧,坐在两个年轻人身边的是冯焌光的弟弟冯瑞光。右边这位长者是“李大人”,“翰林院官员、著名诗人,他的孙子将要娶冯焌光的女儿为妻,但因为丧礼的缘故,婚礼必须要延后了。”6月号刊登了两张照片,其中之一是求志书院的第二道大门,说冯道台去伊犁期间书院是“其家人居所”。门两边各插有三面牌子,分别是“二品顶戴”、“江苏苏松太兵备道”和“监督江南海关”,门口还有一副挽联:“梦里关山远隔,庭前风木增悲”。进了这道门是座影壁,影壁前有个木牌,简要介绍了冯焌光的生平。过了这道影壁,后面就是5月号里的那张“灵门”,过了灵门就是第四进院子的冯焌光的灵堂,即6月号里的第二张照片。《远东》的报道里还有一个细节,“作为感谢,葬礼的主持者给每个前来参加葬礼的外国友人发放了一张冯道台的石版肖像画”,我猜测应该就是之前朋友提到过的那张素描。从照片看,灵堂正中挂着一张冯焌光的传统肖像画,而不是这个版本中所说的“水粉画”。还有一个细节,文中提到出席冯焌光的欧洲人和日本人送来了花圈,说明冯的形象似乎在外国人眼中并不坏,不像是那个反对建铁路,大喊“将卧铁辙中听其轧死”的人啊……

1878年5月号上刊载的冯焌光灵堂灵门,左边两个披麻戴孝的孩子是冯竣光的两个儿子
求志书院的第二道门
冯焌光的灵堂,中间挂着他的肖像画
冯焌光的石版印素描肖像

最后说明一下,这套书的图片质量实在难以恭维,其实里面每张照片的大图都能找到,虽然我这套书是免费来的,但还是要说:对图片质量有高要求的朋友们谨慎出手。

一头猪引发的灭门惨案

光绪二十五年七月,永平府抚宁县(今秦皇岛市抚宁区)一带连降暴雨,周各庄(今已不存,原址已经淹没在1961年竣工的洋河水库下)村民李超家猪圈的围墙倒塌,他家的一头猪趁乱跑掉了。这头慌不择路的猪跑到了同村人王维勤家的田里,于是被王维勤派人捉了去,杀了。李超家在周各庄算是小地主,人口颇多,家里有些财产,王家之前因强买李家房产“并因借贷不遂,挟有嫌隙”,于是王维勤不仅杀了李家的猪,还找人去李家“说和”,要求李家赔偿被猪踩踏的青苗五千吊钱,李家的一家之主,也就是李超的父亲李际昌没有答应,来说和的人把价格降了一千吊,李际昌还是没有答应,毕竟自己家也损失了一头猪啊!于是王维勤便令其兄王维恂主笔,另有十余人联名的状纸,附上自己的名帖向抚宁县知县张石状告李际昌,称他是“青苗会匪”!

这里需要介绍一下王维勤、王维恂兄弟的背景。王氏兄弟的父亲王兆松是道光十二年的进士,且是“会魁”,后来任兵科给事中,补鸿胪寺少卿。王兆松长子早逝;幼子王维勤考中了举人,大挑知县(简单理解就是候补知县,是针对那些考中举人但是没有官职且颜值过关的人,给他们一个晋升的机会);次子王维恂是本村会首。这两兄弟一个有功名在身,一个有社会号召力,称得上是地方乡绅,但据说“横于乡”,会做出杀了人家的猪还勒索的事情就不奇怪了。状纸里还提到“青苗会”,这是一个清代在华北农村普遍存在的一个自发性组织,是农民在农作物的收获期为了保证庄稼的安全而成立的协同看护组织。既然是公共事务,参会的人就要交钱,有了组织,其行事范围必然扩大,从最初的巡护庄稼演变为有地方保甲的性质,自然的,本来是自愿参加的青苗会在有些地方就成了强行收取会费的组织,王维勤就是借“青苗会”这个组织给李际昌扣了顶帽子。

时任抚宁知县张石是浙江钱塘人,接到状纸,又看到所附王维勤的名帖,立刻派人把李际昌抓了来,打了六百棍,昏过去又用凉水泼醒,最后投入狱中。这李际昌与妻子李彭氏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大儿子是之前丢了猪的李超,娶妻李马氏,有个女儿李平头,当时妻子另怀有身孕;二儿子李芝,娶妻李马氏(为了区分下文用小李马氏指代,请记住这位女性的名字,她是这个故事的女一号)。

抚宁知县派人去抓李际昌的时候,李超李芝兄弟担心有牵连,就跑了(就跑了!!!)。因为李彭氏没有李际昌的消息,于是就和李际昌的弟弟李际唐前去县城打听,才知道自己的丈夫已经被关进大牢了,于是就留在县城想办法。话分两头,周各庄那边厢,李超的妻子李马氏很担心,毕竟这个麻烦是她家的猪引起的,现在公公、婆婆等人去了县城都没消息,家里的男人也都跑了,尽管自己怀着身孕,但还是去了王维勤家求和解,希望能救出公公,结果“王维勤向其调戏,李马氏嚷骂,王维勤用鞭抽打,李马氏羞忿,即在王维勤家拾取片刀自刎身死,并将腹胎坠落。”一尸两命,惨案开始了。

李马氏去世后,李际昌和儿子李超先后“赴府县控告”,直接把状纸投到抚宁县的上级单位永宁府,府里又把状纸发回县里,于是王维勤找人说和,愿意出一千七百吊钱赔偿(一尸两命啊,才一千七百吊!),李家自然不同意,尤其是李马氏的丈夫李超,要求王家人打幡送殡,建节烈牌坊。最后王维勤又多出了七百吊,购买了石碑送到坟上,没有穿丧服送葬。至此,王、李两家人的矛盾更深了。

光绪二十六年冬,山海关外的土匪窜入抚宁县,知县张石让王维勤组织团练剿匪。团练一般都是地方绅士组织的,王维勤在当地是合适的人选,可惜没能剿成匪反倒差点儿被匪剿了,王维勤弱可能是一方面,另外土匪凶可能也是重要原因,在光绪二十八年七月初四日(1901年8月17日)的上谕还提到:“前因奉天宁远等处。有匪徒扰及临榆境内。当经谕令袁世凯妥筹布置。兹复据倭恒额奏称、建昌柞子沟一带。又有马贼突起。占踞抚宁县属之木头凳地方。并分扰河沿子。练勇不敷防剿。请派兵剿办等语。马贼数扰边境。飘忽无常。该处兵力单薄。不敷分布。著袁世凯体察情形。妥筹布置。以消隐患而固边防。”也就是趁着1900年的战乱,这股土匪的侵扰持续了两年多。既然“练勇不敷防剿”,地方政府就想到了找洋大人帮忙。1900年八国联军占领天津和北京后,德国军队首先出兵占领秦皇岛,之后英、俄军队相继进驻秦皇岛。抚宁知县张石找到当时的英国驻军希望帮助剿匪,并委派王维勤负责粮草事宜。当时土匪已经接近周各庄,于是村子里的人,包括李家都躲进了山,王维勤决定趁这个机会一报前仇,把李家灭门。

光绪二十七年三月初,王维勤让同族人王和给王维恂写信,托出自己的计划,让王维恂找人来执行,并提出给李家安个通匪的罪名,反正官府已经发了剿匪的告示,不用担心罪责,并派出自己的三个儿子,分别是长子王者瑞(北京八旗中学堂学生)、次子王者政、三子王者宾一同实施复仇行动。王维恂召集族人王奇(当时在抚宁县担任捕役)、王和,并杨荣五、王升、李顺、李向荣、王涣章、任义、王廷训、李向阳、李成头、李文才、李保头、李秋头等数十人,各携枪支到王奇家集合,并以此为据点搜寻李家人,之所以选择王奇家,是因为他家挂着英国国旗,没人敢反对他们。王升将李际昌次子李芝,也就是小李马氏的丈夫从山中骗至王奇家,在门口先被王和用铁锹砍到,接着王奇、杨荣五等人合力用刀将其杀死。李际昌的长子,两年前已因王家而死的李马氏的丈夫被用同样的方式杀死在王奇家门前。李际昌的弟弟李际唐回村探听情况,不知情的他被李顺唤出门,先被枪击倒,又被王和等人用刀杀死。山中的李彭氏因为没有下山的两个儿子的消息,便带着小儿媳小李马氏以及孙子孙女下山回村。小李马氏和李芝有三个孩子,分别是十岁的长子李大头、七岁的次子李桂头和三岁的三子李锁成头,此外当时还怀有身孕。婆媳俩回村在族人那里听到噩耗后立刻躲去了小李马氏在麻官营的娘家,同行的还有李超李芝兄弟的妹妹李桂香,李桂香嫁给了董树森(也是本案的一个关键人物),她的婆家也在麻官营。尽管如此,王奇等人毕竟是打着剿匪的旗号,还是把婆媳及孙辈数人抓走并关押到家中。三月初六日,王维勤用绳将李彭氏勒死,并让小李马氏往视其尸,小李马氏跪地求饶希望放过李家人,并希望能将死去的亲人收尸,但最终只允许收敛婆婆和丈夫的尸体,王维勤声称这是公会的事,自己决定不了。三月初八日晚,王维勤不顾小李马氏的哀求,将李超的女儿李平头(五岁)、李际唐的两个儿子李有头、李四头(十岁)和小李马氏的三个孩子拉至洋河岸边,将他们的发辫拴在一起,由王维勤的三个儿子持枪,并由王维勤补刀杀死。本来目睹这一切的小李马氏本来也会被一同杀死,但王维勤说她丈夫嫌他丑,两人感情没那么好,小李马氏不会去告状的,不如卖了她挣钱!于是小李马氏就被许给同村人李立,并收缴了身边的利器关押起来。李家的财产则被王维勤等人瓜分,只有一些不值钱的物件送交县衙,罪名就是李家通匪。

被监禁在王奇家的小李马氏意外逃脱,她先去抚宁县衙状告王维勤,知县张石说除了小李马氏这个人证外还要物证啊,需要对李家惨死的十个人验尸,但除了李彭氏和李芝都被王维勤拒绝收尸,导致这些尸体暴露在外,已经被野狗啃得面目全非,张知县认为无法判明身份,而在王维勤的威胁下李彭氏的女儿李竹叶和李桂香反对将已经埋葬的李彭氏和李芝开棺验尸。同时,王维勤让王奇(在县衙内作捕役)将自家的财物混进之前提交给县衙的那些不值钱的李家财物中,诬告李家通匪,曾抢劫过他家财物;王维勤的长子王者瑞还委托英国人向永平府提交函件以保护王维勤;同年十二月,王者瑞又发动卢龙、抚宁两县士绅联名申诉王维勤不是杀人的恶人,以求保释。光绪二十八年三月,李马氏听说永平府内大小官吏都已经被王维勤一家买通,于是让亡夫的妹夫董树森写上京告状的状纸。收到状纸的都察院下令直隶按察使调查,直隶按察使又将案子打回到永平府。小李马氏当时带着只有六个月大的遗腹子重兴儿,因为不能带孩子上堂,便交给所住旅店的店主代为照看,结果回来后发现孩子全身发紫,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毒死了。另一边,送她去永平府的李际唐(之前已被害)的儿子李铁头和李家族人李荫棠也被王维勤指使人在村外杀死。因为这个案子王维勤始终打着剿匪的旗号,且小李马氏没有什么物证,再加上永平府到抚宁县都已经被王维勤买通,这条路根本走不通。此后小李马氏和董树森又两次去按察使衙门告状,都未果,且董树森被王维勤等人诬告为教唆他人的讼师,被抓进大牢,险被折磨致死,最后被小李马氏保了出来。此间王维勤还计划雇人杀害小李马氏并伪造成意外身亡的现场,都未成功。

抚宁县归永宁府管,永宁府归直隶管,走各级正常的诉讼渠道解决不了,走负责监察的都察院渠道也解决不了,这种传统的层级制度已经腐败透了。直隶管不了就去天子脚下的京城告。这个案子正好发生在北京原有的治安管理制度被破坏新的制度刚建成的时候。原本北京地面的治安归步军统领衙门和五城御史管,但是两宫西逃,八国联军占领北京后将城区划分为多个区域,并由各国占领军分别负责该区域的治安,虽然这个时期不是很长,但实际上是为中国引进了现代的警察制度,特别是日军占领的区域,所以清末新设的警察制度也受日本影响最深。1901年底各占领区逐渐交还给清政府,部分制度也获得继承。光绪二十八年(1902)四月设立“内城工巡局”,以亲王一人主之,负责督修街道工程,管理巡捕事务,审决笞杖以下犯罪及民事案件,受理京控及关涉外侨的民刑事件等。第一任工巡局“局长”就是主管步军统领衙门的肃亲王善耆兼任。就在联军撤兵前,庆亲王奕劻照会日本军司令山口中将,提出借用日本警务衙门事务官长川岛浪速,并委以全权管理经费和对官员的赏罚成立北城警务处。有了这层关系善耆和川岛浪速的私人关系很好,后来善耆的第十四女爱新觉罗·显玗被送给川岛作为养女,这个女孩子就是后来著名的川岛芳子,这是另一个故事了,还是说回到小李马氏的告状。

就在小李马氏外出告状这几年,抚宁县的知县和永宁府的知府都换了人,但都被王维勤的银子收买,甚至作为直隶省城的保定府知府也被收买,认定王维勤当时在为剿匪筹粮,没有杀人。拦不住小李马氏,王维勤就从她的长辈入手,光绪二十九年十二月找人向小李马氏的公公李际昌提出,愿意将自己的一个孙女嫁给李际昌最小的儿子,同时给小李马氏四千五百吊钱来换取了结此事。李际昌允诺后,小李马氏也不得不答应,但只是表面上答应而已。来年正月,小李马氏和董树森再次去直隶总督衙门告状,但不知何时能有结果,于是又去了北京,三月十五日,这次状纸投到了工巡总局。

巧不巧,本来担任工巡总局局长的善耆因为丁忧,光绪二十九年十二月二十七日(1904年2月12日)朝廷让那桐接管,“实授那桐步军统领。并管工巡局事务。”收到状纸的那桐“提该氏详加讯问,并供称如有虚诬,情甘反坐,再三研诘,矢口不移。”王维勤得知小李马氏和董树森又去北京告状,于是带着两个人去找她说和,没想到天在看,他们晚了一步,被那桐派去守候在前门外某旅店前的巡警抓获,接着又在八旗中学堂抓获王维勤的长子,案犯之一王者瑞。三月二十日(1904年5月5日),那桐在日记里写道:“早赴颐和园,外务部值日,提署奏事,工巡局奏参革知县王维勤,奉旨:依议。”工巡局总监督毓朗和副监督张柳被那桐指定具体负责审问,一个月后,即四月廿五日(1904年6月8日)那桐在日记里写道:“早赴园……工巡局奏王维勤仇杀马氏一家十二命一案一折,均奉旨依议。”又过一个月,恽毓鼎上“要案请饬部严讯片”,称“抚宁县举人王维勤乘庚子之乱,杀死李际昌一家十二命,妇孺无遗,凶戾残酷,殆无人理。抚宁县知县张石交接王维勤,徇情偏袒,助其凶焰。李马氏以孑身赴都察院呈控,解回保定复审。保定府知府朱家宝、承审知县宁缃受张石嘱托,巧为开脱,执法枉纵,使李马氏阖门含冤,若非工巡局收受李马氏呈词,秉公研讯,则暗无天日,几等覆盆。恭读本月十四日懿旨,仰见圣主悯赤子之无辜,惩酷吏之弄法,慈仁所被,上迓天和,凡在群黎,同声感涕。今此案已奏交刑部,若不严惩凶丑,昭雪奇冤,何以仰副皇太后、皇上慈惠好生之盛德。应请饬下刑部秉公定谳,尽法严惩,不得以牵涉多官,意存瞻徇。臣闻张石现在京设法斡旋,承审各员难保不为所动……” 光绪三十年五月二十三日(1904年7月6日)光绪皇帝谕“恽毓鼎奏、抚宁县举人王维勤杀死李际昌一家多命一案。请饬严惩等语。著刑部秉公定谳。不得稍涉瞻徇。原片著钞给阅看。”按大清律“凡杀一家非死罪三人及支解人者,凌迟处死”,按照当时的法律条例这应该是王维勤要接受的惩罚。

按照清末的执行死刑流程,一般是每年四月各督抚率下属亲自审讯复核死刑犯,以五月为限上报刑部,经刑部整理上奏,七月交给皇帝御览,八月经皇帝复核修正,钦天监择期于霜降后十日到冬至前奏请勾决。但这个案子太特殊了,死了那么多人,拖了那么久,光绪三十年九月刑部具奏后奉旨,处王维勤凌迟死刑,王者瑞、王奇、杨荣五等处以斩首。不过当年十月初十是慈禧太后的生日,甲辰科会试和秋决都暂停了,直到次年,即光绪三十一年四月十三日(1905年5月16日),那桐在日记里写道:“今日永平府五县共千余村公送万民伞一柄、旗两面,匾额三面、万民衣一件、铜镜水盘各一件,额曰:除暴安良、电析沉冤、群黎感德;伞为:万民感德;旗为:公正廉明、恩感东乡。绅士十余人及李马氏躬送到宅,令其送至工巡局悬挂。因王维勤一案感人深也。”说明王维勤等人已经行刑结束。其实王维勤的行刑日应该比这个时间点还要早,因为光绪三十一年三月二十日(1905年4月24日)清政府宣布废除凌迟、枭首和戮尸三项酷刑,“谕内阁、伍廷芳、沈家本等奏、考订法律。请先将律例内重刑。变通酌改一摺。我朝入关之初。立刑以斩罪为极重。顺治年闲。修订律例。沿用前明旧制。始有凌迟等极刑。虽以惩儆凶顽。究非国家法外施仁之本意。现在改定法律。嗣后凡死罪至斩决而止。凌迟及枭首戮尸三项。著即永远删除。所有现行律例内。凌迟斩枭各条。俱改为斩决。其斩决各条。俱改为绞决。绞决各条。俱改为绞监候。入于秋审情实。斩监候各条。俱改为绞监候。与绞候人犯。仍入于秋审。分别实缓办理。至缘坐各条。除知情者仍治罪外。余著悉予宽免。其刺字等项。亦著概行革除。此外当因当革。应行变通之处。均著该侍郎等、悉心甄采。从速纂订。请旨颁行。务期酌法准情。折衷至当。”

这个案子说完,终于可以说一些和摄影有关的内容了。王维勤被执行凌迟死刑的现场至少有两位外国摄影师,他们在现场拍摄的照片广为传播,二十世纪初很多在中国的外国人相册里都有王维勤的行刑照片,还有外国人专门制作反映中国古代酷刑的照片集,虽然内容多数张冠李戴,照片是翻拍又翻拍的版本,都基本上都会收录王维勤的行刑照。这种传播深度和广度说明了当时西方人的猎奇心,但谁又不猎奇呢?越是预告有多么残忍的内容越是激起人的观看欲。所见的这两位摄影师当时拍摄的照片可分为两组,其一为8张,莫里循有收藏,另一为12张,是玻璃立体照片的形式,法国尼普斯博物馆有收藏。8张的那组照片方便洗印和翻拍,传播快,相对来说常见一些;尼普斯博物馆那组是玻璃立体照片,虽然传播起来不容易,但是立体照片,有更“好”的观看体验。讨论这类照片的观看,背后的文化现象太繁杂了,其实就这个案子来说,很多学科的研究都引用过,比如研究清末农村矛盾、研究近代警察制度的形成、研究清末司法制度的变革等等,大把的学术专著可以看,甚至《燕赵都市报》也曾经做过详细地报道。我只想说说这两组照片的几个细节。

王维勤坐着囚车被送到菜市口
被绑在凌迟柱上之前王维勤先被剥去上衣
王维勤的脚也被绑到柱子上,这时候他开始恐惧了
凌迟之刑从两块胸大肌开始
刽子手正在用刀割左臂肱二头肌
刽子手开始割右臂的肱二头肌
开始割股四头肌之前
所有被割下来的肉都丢在前面的筐里
正在割左腿的股四头肌,刽子手似乎在向观众展示
胸部和四肢的肉已经割完
刽子手似乎在对围观群众说着什么
在助手的帮助下刽子手把刀放在了王维勤的脖子后准备斩首
正在进行斩首
斩首结束
开始从左腿膝关节下刀
仍然在切割左腿
在切割右腿
四肢已经切割完毕,正将躯干解下来
躯干被丢在筐旁
身体的所有部分都装进了筐

文字记载一般说清代的死刑犯要乘坐囚车去法场,囚车的样式并不像影视剧里描写的那样是个大木笼子,而是在外观上和老北京的骡车一样,只是车棚的两面做成网格状,车顶和车棚后面被遮挡起来。

清末另一场在菜市口的行刑,人犯也是坐着这样的囚车来

行刑的地点是在菜市口。尼普斯博物馆收藏的那组照片是玻璃立体照片,通过照片里的招牌和人穿的衣服可以知道数字化的时候镜像了,行刑位置后边店铺门前挂着两个“广告牌”,分别写着“西鹤年堂老铺发兑川广云贵闽浙地道生熟药材”和“西鹤年堂老铺遵古泡制真实咀片皮????”。宣武门外大街与骡马市大街相交的丁字路口即菜市口,西鹤年堂位于这个路口的东北角。根据照片中的光影角度,拍摄时间应该是正午之后,与文献里常说的“午时三刻”行刑相符。另,民间有一种说法,因菜市口东边是虎坊桥,因此斩首的犯人要向东跪,表示“送入虎口”,而凌迟的犯人罪大恶极,老虎都不吃,因此要面向西。这种说法得不到证实,但王维勤行刑的时候的确面向西。

背景里的西鹤年堂广告牌

莫言在《檀香刑》里对凌迟的执行过程有很“细致”的描述,如果拿王维勤的行刑照片来作对照的话会发现小说里还是夸张很多,比如对某些人体器官的处理、每刀切下的肉量等等,过于血腥,就不详述了,但被切割的的部位和顺序大体一致,都是先从左胸大肌到右胸大肌、两臂肱二头肌、两腿股四头肌的顺序,再斩首以及分别从上臂肘关节和下肢膝关节处切断,最后所有的部分够装进一个篮子。

从其中一张照片可以看到内圈围观的人群中有个年轻面孔,他衣服前面写着“五城练勇”。清末北京城内的治安主要由步军统领衙门和五城御史衙门负责,步军统领衙门的核心由八旗和绿营组成,负责京师卫戍、警备、治安,并且在辖区内设有监狱及看守所。五城御史衙门分为东、西、南、北、中五城,每城设满、汉巡城御史各一名,节制五城练勇,负责“绥靖地方”、“巡稽盗贼”、“取缔秘密结社”。也就是说他是一个负责弹压地面的“警察”。光绪三十一年七月五日(1905年8月5日),清廷谕令依照内城工巡局成立外城工巡局,同时宣布“原巡视五城街道厅御史著一并裁撤”,五城练勇的称呼不复存在,统一改为巡警。

王维勤行刑现场的五城练勇(上)和另外一张清末的北京五城练勇照片

在查资料的过程中,我发现一篇秦皇岛当地记者撰写的为王维勤案平反的文章,仅以一句《清史稿·那桐传》里的“二十九年……平反王维勤冤狱,商民颂之”就认定这个“冤狱”是王维勤的,认为是那桐平了王维勤的冤,两位记者的汉语理解能力实在令人“佩服”!实际上对此案的判决有异议的声音早在当年就有了,毓朗的弟弟毓长在他的《述德笔记》里写了毓朗参与审讯王维勤案的情况,说工巡局的汪某刑讯逼供王维勤的儿子王者瑞,“汪乃日以刑责其子,其子极荏弱,文士也,不胜楚毒,辙求免其父,一切皆自认之,汪不问其事实,但以刑求其画供。”而且说汪某这么做是王维勤的家产会赔给小李马氏,他能从中分一杯羹,甚至那桐收到的伞、旗、匾实际上是汪假小李马氏之名送的,还说小李马氏本人也贪得无厌。毓长确实可能听毓朗说过什么,但最多只能质疑审讯的合法性,他自己也不否认李家被灭门的事实。

不管怎样,没人质疑李家十几口的惨死,小李马氏冒着巨大的危险从抚宁县到永平府到保定府到北京打了几年的官司终于给家人了一个公道,最后孑然一身(丈夫和四个孩子全死了)。一百多年过去了,这个案子不断被学者研究和引用,最后王维勤行刑的照片也成为民俗学者们的文献,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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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部宇之吉编,张宗平、吕永和译,《清末北京志资料》,北京燕山出版社,1994年。
北京市档案馆编,《那桐日记》,新华出版社,2006年。
沈嘉蔚编撰,窦坤译,《莫里逊眼里的近代中国·目击变革》,福建教育出版社,2007年。
朱寿朋编撰,《光绪朝东华实录》
毓长著,《述德笔记》
夏仁虎,《旧京琐记》
【加】卜正民、【法】巩涛、【加】布鲁著,《杀千刀:中西视野下的凌迟处死》,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年。
杜家骥主编,《清代社会基层关系研究》,岳麓书社,2015年。
周健、张思,《19世纪华北青苗会组织结构与功能变迁——以顺天府宝坻县为例》,2006年
法国里昂东亚学院“图兰朵”网站
法国尼普斯博物馆网站

附:那桐关于王维勤案案情的奏折

奏为在籍职官挟仇杀毙一家多命请旨先行革职以便归案讯办恭折仰祈圣鉴事。

窃于光绪三十年三月十五日据永平府抚宁县孀妇李马氏呈控该县绅士大挑知县乙酉科举人王维勤因挟仇杀死伊家十五命一案,奴才以案情重大,当经遴派总副监督会同发审处委员详加研鞫。据李马氏供,伊系直隶永年府抚宁县已故民人李芝之妻,在县属周各庄,与王维勤同村居住。缘王维勤前因强买伊家房产并因借贷不遂,挟有嫌隙。复于光绪二十五年七月间,因伊家猪只跑出,经王维勤派人拿获宰食,声称践食青苗,勒令伊翁父李际昌出钱五千吊认罚,李际昌不允。王维勤并唆使其兄廪生王维恂出名王维勤加具名片将李际昌控告。经该县差传李际昌到案责押,李际昌大儿媳李马氏至王维勤家央求,王维勤向其调戏,李马氏嚷骂,王维勤用鞭抽打,李马氏羞忿,即在王维勤家拾取片刀自刎身死,并将腹胎坠落。经李际昌并伊子李超等先后赴府县控告,王维勤央人说合,李姓令王维勤出钱治丧,打幡送殡,建立节烈石碑息事。从此王李二姓仇隙愈深。二十六年冬间,王维勤奉县谕团练乡勇。二十七年二月间王维勤随同该县剿贼,屡次被贼击败。随请调洋兵接应,三月初四日洋兵在台营地方将马贼击退。王维勤趁此机会密令伊兄王维恂及伊族人王奇、王和、王焕章、王廷训、王廷珍并李刚、李成头、杨维城将伊夫叔李际唐、伊夫兄李超、伊夫李芝先后杀死,并将伊夫侄女李平儿拿住。初五日早王焕章等将伊夫弟李有头、李四头先后捆缚,复率伊族人王升并李向阳、杨四公头、李保顺头、李三头、李文才、张景瑞、曹万银,各使枪械,在伊妹丈董树森家将伊并伊婆母李彭氏、伊长子李大了头、李桂头、李锁成头、伊夫妹李桂香同时搜去,拉至王奇家内羁禁,曹万银将李桂香带至其家。初六日王维勤之子附生王者瑞、王者政、王者宝并王维恂、王焕章、王奇将李彭氏拉至伊家屋内用绳勒死后,王奇复令伊前往看视。初七日晚间王维勤至王奇家内向伊声称今日可以报仇等语,旋即走去。初八日夜间王维勤等将李有头、李四头、李大了头、李桂头、李锁成头、李平儿拉至南河沿用枪击毙,有到案之侯永可证。王维勤因伊貌丑,伊夫不甚得意,料伊必不能报仇,是以将伊留下。伊乘间逃出,找同李际昌、伊夫叔李际盛先后赴府县各衙门控告传讯。二十八年二月十二日伊在永平府过堂,将伊所生遗腹子甫及六月重兴儿交店内看视,伊回店后,重兴儿遍体紫色,不知何时被人毒死,伊因未能访出确据,并未控告。后永平府未经讯结。四月间伊来京赴都察院衙门呈控,咨由直隶总督发府审办,嗣复赴按察使衙门呈控,批府勒限审结。适伊夫弟李铁头、夫族叔李荫棠先后送伊赴府投案。王维勤闻知,密令曹本头、李三头、曹横头、曹秃头将李铁头、李荫棠于二十八年十二月初八日在庄外杀死。十一日伊复赴按察使衙门控告,将案提省发交保定府审讯。二十九年六月间王维勤复贿买卢龙县民人罗必青、迁安县民妇张韩氏、民人萧洛四屡次设计将伊谋害。伊查知禀府归案,仍未讯结。十二月间伊复来京至都察院衙门呈控,伊候批示后回家过年。王维勤又托出到案之侯永、李永恒,并赵士元、陈宝书、陈宝贤、谢桐、李恒、杨洛广说合,将王维勤四孙女给与李际昌三岁幼子李立山为婚,仍给伊养赡钱五千吊,言明具结完案后再付。李际昌无奈允从,伊亦假意应允。本年正月间伊乘间走出,二月初二日赴总督衙门控告,批由桌台伤府提讯。伊因无消息,于三月十五日同董树森来京赴案呈控等语。当提该氏详加讯问,并供称如有虚诬,情甘反坐,再三研诘,矢口不移。适王维勤带同侯永、李永恒来京找向李马氏说合经奴才密派巡捕在前门外店内将王维勤、侯永、李永恒,并由八旗中学堂将王者瑞先后拿获,提同李马氏与侯永、李永恒对质,案情大致相符。复提王维勤与伊子王者瑞研讯,仅止供认托人向李际昌说合作亲及给钱养赡央令息讼等情,并称李马氏家被杀多命亦非子虚,诘以究系何人主使,何人随从,王维勤等非一味支吾,即异常刁狡。奴才査李马氏家被杀各命果于王维勤家无干,亦何至案阅四五年尚未审结,跋涉数百里,不惮上控。况该父子等行凶之日,李马氏系被拿未遭杀戮之人,案内之犯均经该氏在场目睹,即侯永犯于王维勤族人王奇等向王维勤请示发落李有头等并放枪杀人之时亦已供认不讳。乃王维勤父子坚不承认,难保非恃符狡展。相应请旨将大挑知县王维勤先行革职,附生王者瑞即行斥革以便归案,严行审讯,并由奴才提集此案人证卷宗详加核办。俟审有确供后,再行奏交刑部按律定拟,以雪沉冤而惩凶暴。谨恭折具奏请旨。

光绪三十年三月二十日具奏

奉旨:依议。钦此。

德贞在北京最后的住宅

在读《那桐日记》的时候,我意外发现了德贞在北京住处的线索。

那桐在光绪二十六年五月十八日(1900年6月14日)的日记里写道:“一路教民奔逃甚多,西邻德洋人房屋被焚,相距甚近,幸未连及。”他住在金鱼胡同东口路北,那天街上纷乱,西边“德洋人”的宅子被义和团烧了,他庆幸火势没延烧到自己这里。我最初看到“德洋人”,以为是一位德国的洋人,但读到几年后的日记发现我理解错了。那桐在光绪三十一年一月和二月的日记里两次提到购买金鱼胡同中间路北的一块地,那块地上的房子在庚子年被义和团烧毁了,而那房子属于“英国医士德真”。

德贞(John Dudgeon, 1837-1901),英国医生,以伦敦会传教士的身份于1864年抵达北京,最后也在北京逝世。他在中国生活期间,不仅为百姓义诊、宣传禁毒、推广牛痘,向中国传播现代医学知识,而且对摄影术在北京的推行,或者说提升清帝国高等级官员对摄影的接受度都有巨大的贡献,高晞老师有专著《德贞传——一个英国传教士与晚清医学现代化》。于我,德贞是我最喜欢的摄影师之一。

从那桐的日记可以确定德贞的住宅是原金鱼胡同中段北侧的万善庵(寺)。在乾隆图上很容易就找到了这座小寺,在乾隆年间至少是这样一个格局:庙门当街南向,共两进院子,第一进正房三间,第二进正房五间,两院都有侧殿,后墙在西堂子胡同。那桐在光绪三十一年二月廿七日(1905年4月1日)的日记里写道:“金鱼胡同中间路北英国医士德真之房毁于庚子拳匪,仅余空地一块,计南北十六丈,东西六丈余”,算下来要一千多平方米,而那桐的买进价竟然才四百两!战败带来死亡和混乱,也带来了很多机会。德贞1900年成为被围困在英驻华使馆的外国侨民之一,被解救的第二年就去世了,没有机会再回金鱼胡同居住,最后葬在阜成门外的英国墓地。

乾隆图上位于金鱼胡同中段路北的万善寺
英国驻华使馆刚被解救的外国人合影,前左为德贞,1900年

那桐在日记里但凡涉及财务的事情都记载得非常清楚,比如总共交接了多少钱,这些钱分别是哪个“金融机构”承兑,纸钞涉及多少种面额以及各有多少张,在座见证的都有谁等等。买德贞原住所的那块地也是这样,不过他不识英文,具体托付给了英国驻华使馆的旧识戈颁,“今日交其市平足银汇至上海正金银票一张”。从那桐的日记看的出来庚子之后他与外国银行的互动明显多了,特别是日本的横滨正金银行。买房子的这笔钱没有直接交给戈颁,而是采用更稳妥的方式:通过正金银行的内部系统从北京汇到上海,戈颁亲自去上海取出来,并“允为到沪向律师购买凭据,由邮局寄京。”近一个月后,他在日记里写道:“现经英馆参赞戈颁代向上海律师马姓英国人手以市平足银四百两购来,今日接英馆翻译梅尔思送到戈颁由上海寄到英文收到银四百两回据一纸(此件已译汉文,马姓即是卖字)。”这里的“马姓英国人”是谁日记里没说,但从那桐记录的地契可以窥见这块地的流转情况:“嘉庆廿二年三月廿四、廿五日万善庵住持界寿呈印堂老和尚城主老爷手本二件,同治九年三月十一日许勇林转与静安白字一纸,同治九年七月十五日静安租与英国德大夫白字一纸,存查。”嘉庆廿二年(1817年)万善庵的住持界寿呈给“印堂老和尚”和“城主老爷”各一份手本(我没理解这个手本是做什么用),同治九年三月十一日(1870年4月11日)由“许勇林”转给“静安”,四个月后再由“静安”租给德贞,也就是说德贞是1870年8月开始在这个地址居住的。原文中的“白纸”是指“白契”,即没有向官府纳税的地契,交过税的称“红契”,这么看下来总觉得“许勇林”和“静安”都有偷税漏税之嫌,作为租客的德贞在这里居住也颇有隐患,如果有纠纷的话很难在法律上获得政府的支持。

那桐的日记始自光绪十六年(1890年),从这个时间点起他与母亲就住在金鱼胡同东口路北的宅子里,住在这里的还有他的叔父铭安,只是铭安作为退休老干部更多时间是住在巴沟的“养年别墅”。从后来的日记看,这所房子应该最初产权归铭安,但为什么那桐母子一直住在这里呢?那桐的父亲浦安官至翰林,咸丰九年二月十三日因“戊午科场案”获罪,被肃顺、载垣、端华等人下罪斩杀,我猜测可能是铭安为了照顾这对还没有经济能力的母子,于是收留他们住在金鱼胡同的这所宅子里。那桐后来逐渐靠自己的努力积累了些财富,工作上也颇有成就,对铭安很孝顺,对铭安的儿子那晋也多有提携,于是铭安将金鱼胡同的宅子卖给了那桐,“金鱼胡同住房前廿年置价八千五百两,又添盖工料银数千两,二共合银一万四千两,叔父谕命桐照此付价作为桐之产业”,“今日叔父交来手谕一件,谕桐及晋弟者,金鱼胡同住房契一包”,“今日呈叔父京平松江银七千两,合盛元票二千、二千、三千三张,作为金鱼胡同现住本宅之房价值。是此房悉归余矣”。那桐最后花一万七千两获得了这套房子,加上德贞旧宅的所在,就可以改扩建了,著名的那家花园就在这套大宅的西边,也就是说德贞旧宅那块地成了那家花园的一部分。

那桐出身户部,很懂理财,又曾经负责宫里很多建设工程的估价和监工,这都是比较容易挣钱的差事,所以他财富积累很快。就拿他的那家花园来说,自从搬去天津后(其实是频繁的京津两地来回跑),他的花园就经常租给别人办堂会,那里不仅环境优美,还配有设施齐备的娱乐设施(戏台),是民国时候北京非常有名的政治社交场所,孙中山第一次北上进京的欢迎会就是在这里举行。

那桐在那家花园的圆妙亭前
那桐在那家花园的澄清榭前
那家花园的戏台,外面搭了天棚,坐在左边的是那晋,右边的是那桐

据《天津文史资料选辑》,“九一八事变”后,那桐的独子绍曾见那家花园再无演戏、宴请宾客的可能,便将花园内的戏台拆毁,将大厅改成住房,租给北平金城银行副理吴延清。后来,那家花园的租户多有变更。1950年,那家花园连同西边的旧花园和住房,分别由中共北京市东城区委员会和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某单位收购。到了1952年,为了迎接亚太和平会议在北京召开,那家花园的位置建成了由杨廷宝设计的和平宾馆,据王军老师的《城记》载,因为这栋8层高的楼与旧城格局不符,引起了梁思成的反对,当然这个反对没有用,楼还是盖起来了。如今那家花园的留存只有饭店前的一口井、几棵古槐和楼东侧的翠籁亭以及假山。大概十五年前我所在的公司在王府饭店办活动,总共要五天时间,我们办公室主任安排大家在和平宾馆东侧的“那家花园餐厅”吃工作餐,吃饭的地方就是那个有假山和亭子的院子,结果第一顿饭就被副总投诉米饭太硬,把我们主任狠批一顿,第二顿饭就换地方了。

杨廷宝绘制的和平宾馆效果图
1950年代初的和平宾馆
后面的方亭就是那家花园的翠籁亭,与旁边的假山仍存

德贞住在金鱼胡同,离曾纪泽在台基厂的住处不算远,所以在曾纪泽的日记里总能看到德贞去“串门”,我曾一度以为他们两人是比邻而居呢。说到曾纪泽,那桐在听闻他去世的消息后,在日记里说“闻为洋医所误,甚可惜也”。曾纪泽确实很洋派,德贞以及另外的外国医生确实都在他最后的日子里诊过病,但说“为洋医所误”应该不至于,那桐这么想倒是说明他当时(光绪十六年,1890年)对西医不信任不接受,后来态度大变,治病还是觉得德国医生的水平高、药管用,甚至在最后两年多的时间里几乎天天要浣肠,从他浑身瘙痒加脚部溃烂的症状来看,我怀疑很可能是严重的糖尿病。

一座叫万善庵的小庙变成了英国医生的住所,被义和团烧毁后变成了那桐花园的一部分,又从花园的一部分变成了高大的酒店,然后呢?

那桐照相粗考

我读《那桐日记》是为了梳理其中和照相有关的条目,找到和现存照片的对应关系。通读下来发现,他的日记偏生活化,公事谈的不多,并没有把每一次拍照都写进日记,可那桐留下的照片大多数都是在公事场合拍摄的,所以有些还是对应不起来,时间精力有限,这只能算是一个粗略的考证,权当抛砖引玉吧,也许最终能找到他所有与文字对应起来的照片。

光绪十八年二月初九日(1892年3月7日),申刻同玉如内兄、锡弟到隆福寺鸿记照相后游庙。

“锡弟”即那桐的弟弟那晋,字锡侯,鸿记照相馆开在隆福寺,老板杨远山,是北京最早由国人开设的照相馆之一。在2006年出版的《那桐日记》里有一张那桐与那锡的合影,还未蓄须,时间最早,但照片中只有两个人,所以不能确定是否是这张。

光绪十八年三月廿三日(1892年4月19日),玉如内兄来,留饭,照洋影。

光绪二十二年正月十三日(1896年2月25日),在土地祠内照相馆照相,坐者四人,为余同湘石、仲献、诚裕如;立者三人,为瑞裕如、阶平、锡弟,共七人也。

这里说的“土地祠”我认为是琉璃厂的土地祠,清末有好几家照相馆开设在里边。那桐所说的这家我认为很可能是丰泰照相馆,老板任庆泰,也是北京最早由国人开设的照相馆之一,电影史也经常会提到这家照相馆,因为中国人最早拍摄的电影《定军山》就是在这家照相馆拍的。

光绪二十二年十月廿七日(1896年12月1日),申刻到丰泰照相,与小川、阶平、小岩同照一张,伦贝子另照一张。

光绪二十三年十月廿四日(1897年11月18日),巳刻到任景丰照相馆自照一张。

任庆泰字景丰,所以那桐在这里称其为“任景丰”。

光绪二十三年十月廿六日(1897年11月20日),未刻任景丰来照相,母亲居中坐,桐与内子、大妞、二妞、三妞、宝儿侍立;又照母亲坐、宝儿立一张;又照内子坐一张;又照大妞坐一张。

光绪二十四年八月初九日(1898年9月24日),早约小川、鹤庄、裕如、阶平、叔敏在福全馆早饭,饭后游东庙,午后照相。

“东庙”可能是东岳庙,不能确定是在哪家照相馆拍照。

光绪二十六年十月十七日(1900年12月8日),申刻同傅相拜山口大帅……照相两张,李中坐、余左坐、山口右坐。

光绪二十七年正月廿日(1901年3月10日),未刻约山口、福岛、冢本、永田、坂田、立花、川岛、贝冢、寺本、杏南,午饭后照像四张。

“山口”即日本第五师团师团长山口素臣,“杏南”即陶杏南,此次拍摄的其中一张照片应该就刊登在2006年出版的《那桐日记》前扉中,前排坐者右四为山口素臣,后排立者右三是陶杏南。

那桐与日本军官合影

光绪二十七年正月廿六日(1901年3月16日),赴山口大帅约,同座世伯轩、庆笑山、象鹤孙、希少阶、立老五、陶杏南、福岛、永田、冢本、川岛、贝冢、原田,听行军乐、照相,申正散。

“希少阶”即希贤,后来成为那桐的大女婿。

光绪二十七年二月初五日(1901年3月24日),午刻赴鹤孙昆玉半亩园之约,同坐山口、福岛、冢本、立花、永天、寺本、船桥、川岛、吴泰寿、贝冢,照像游园两时许。

光绪二十七年三月十八日(1901年5月6日),早佐佐木、野村、泽野三人来与余照相。

光绪二十七年四月初七日(1901年5月24日),未初会同小石、五楼赴德瓦帅之约,庆邸、周玉山先后到,未刻入座,申正散,作乐照相,酉初归。

光绪二十七年五月二十日(1901年7月5日),晚约日本山本,用活动照相法,自戌正至亥正,用洋四十元。

这里的“日本山本”比较大的可能是指山本赞七郎,“活动照相法”我猜可能是指拍电影,但我没有看到过山本赞七郎在中国拍电影的资料,所以不能断定,但从日记里看那桐接触电影确实比较早,前期称其为“洋影”,后来称“电影”。不管是哪个“山本”,4个小时花费四十元也不便宜呢。

光绪二十七年七月十三日(1901年8月26日),申正至宝记照相二张。

那桐代表清政府去日本向在庚子事变中被杀的日本驻华使馆书记官杉山彬致祭,路过上海时在宝记照相馆拍照,这也是早期中国摄影史上很活跃的照相馆,创办人欧阳石芝。

光绪二十七年七月廿日(1901年9月2日),饭后新闻纸馆照相二张。

光绪二十七年八月初二日(1901年9月14日),乘马车……诣日本书记生杉山彬坟墓致祭……东西国观礼者百余人,照相、绘图、笔记者不知凡几。

光绪二十七年八月初七日(1901年9月19日),同参随各员到德丸照相馆照相,以备皇太子索取也。

以上三条都是在日本拍照的记录。

光绪二十七年九月初九日(1901年10月20日),申刻赴参随顾、张、陶、来、诚、唐、王、祝高庙之约,籍作登高之会,同照一相,余与四弟另照一片。

那桐去日本的外交任务完成得很顺利,回国后他与去日本的同事们游玩合影。“高庙”应该是指西海南岸的普济寺,棍贝子府也就是现在积水潭医院的所在东侧,不能确定是哪家照相馆提供服务。

光绪二十八年六月廿一日(1902年7月25日),酉初赴美康使之约,同席荣、王两相,瞿、联两大人,唐少川、曾敬怡两翻译,庆邸因病未到……今日照相。

这张照片我在微博上看到过一次,出处未知,前排从左到右分别为:未知、那桐、王文韶、荣禄、瞿鸿机、联芳、唐绍仪、曾敬怡、美国公使康格。

那桐、王文韶、荣禄、瞿鸿机、联芳、曾敬怡、康格等人合影

光绪二十九年二月初五日(1903年3月3日),早到泰昌看嫁妆,丰泰照相。

光绪二十九年四月初九日(1903年5月5日),主人备洋花、洋乐、照相、女乐各戏,备极殷勤。

光绪二十九年四月二十二日(1903年5月18日),申刻到丸木照相,贝子等五人、陶杏南、丹羽宫内官共照一张,余自照一张。

那桐在日本参加博览会期间在东京丸木照相馆合影,前排从左至右分别是外务部左参议陈名侃、那桐、载振、日本外务部丹羽龙之助、外务部左丞瑞良,后排从左至右分别是翻译陶大钧、日本外务部伊达宗陈、翰林院侍读学士毓隆

以上两条是在日本参观博览会期间拍照的记录。

光绪二十九年七月十六日(1903年9月7日),叔父请王夔翁、孙燮臣两中堂、豫锡之都护为辛亥同年四老会,并照相畅谈饱啖。

这条记录里虽然拍照的没有那桐,但是这张照片也可以找到对应,从左至右分别为王文韶、那桐的叔父铭安、孙家鼐和豫师。

从左至右分别为:王文韶、铭安、孙家鼐、豫师

光绪三十年四月初一日(1904年5月15日),今日在德馆与庆亲王、醇亲王、德皇三子阿拉拜尔、使臣穆莫、瞿子玖、联春卿、伍轶庸、程遵尧、葛尔式、夏礼辅、卜海伯及武官二人、随员二人照相一张。

“德皇三子阿拉拜尔”即德皇威廉二世的三子阿达尔伯特王子,1904年曾访华,期间在德国驻华使馆内留影。前排左起:外务部会办大臣那桐、外务部尚书瞿鸿禨、庆亲王奕劻、外务部亲右侍郎伍廷芳、阿达尔伯特王子、醇亲王载沣、德国驻华公使穆莫,穆莫右边的两位中国人分别是外务部佥事程遵尧和外务部左侍郎联芳。

常见的那张阿达尔伯特王子与那桐等人的合影

光绪三十年四月初三日(1904年5月17日),巳刻进内,带德皇子觐见,礼毕赴庆王府早宴。

另一张阿达尔伯特王子与那桐等人的合影,应该是在庆王府早宴期间拍摄的

光绪三十年六月廿七日(1904年8月8日),晚同荣、鹿两司农请康格、精琪等吃饭,照相一张,亥刻散。

精琪(Jeremiah Whipple Jenks)是美国的经济学家,来中国推销他的币值改革方案。前排从左至右分别为:美国公使康格、荣庆、鹿传霖、精琪、那桐、陈璧,后排左二为绍英、左三徐世昌、左五雷谱桐、左六瑞丰、左七施肇基、左八张允言。

那桐等人和精琪的合影

光绪三十年十月十七日(1904年11月23日),英、法、日、韩国使臣递国书。午刻送皇太后圣容到四馆。

时任法国驻华公使是吕班,那桐去送慈禧太后照片的时候正好有摄影师在,留下一组照片。这组照片在拉里贝的相册中有收录,很有可能是他拍摄的。

慈禧太后的照片送到法国使馆,那桐和吕班站在门口
众人将慈禧太后的照片抬进法国使馆,站在那桐旁边的是法国公使吕班

光绪三十二年正月十二日(1906年2月5日),未刻到山本照相。

“山本”即山本赞七郎的照相馆,我推测是较常见的那张那桐座像。

那桐座像

光绪三十二年正月十五日(1906年2月8日),未刻随母亲偕内子、二女、宝儿、五女到山本照相。

光绪三十二年五月初九日(1906年6月30日),赴巴村别墅,请世博轩、联春卿、唐少川、朱子文、毓月华、松老大早晚饭,并照相。

光绪三十三年九月廿三日(1907年10月29日),京张铁路总办约游居庸关……先后照相三次。

光绪三十三年十一月十三日(1907年12月17日),早法国使馆拉里伯来照相。

“拉里伯”我认为是拉里贝(Firmin Laribe),在法国驻华使馆的一名武官,也爱照相。我在保存于法国国家图书馆的拉利贝相册中找到一张庭院的照片,比对建筑细节,应该就是那桐家的花园。

那桐家的花园

宣统二年二月二十日(1910年3月30日),内人约美国前总统罗式福之妹(由美来中国)及李姑娘等四人、英朱使、麻参赞夫人、朱小姐、日伊集院夫人等五人、中国陪客八人,照相晚饭,主客甚乐,亥刻散。

这张照片可能就是2006年版《那桐日记》前扉里的那张,前排左五是“罗式福之妹”,左二是那桐夫人邓氏。

那桐夫人与罗式福之妹等人的合影

宣统三年正月十三日(1911年2月11日),未刻进署,庆邸亦到,同照相一张。

这张照片算是清代外务部官员的最后一张合影了,里面的大部分骨干接着成为北洋政府的外交骨干,比如曹汝霖、胡惟德、颜惠庆、周自齐等等。

那桐与外务部同事的合影

1916年9月12日,午后(天津)庆华照相馆来照阖家欢乐图。

1918年5月23日,园中牡丹开时照像一张,送朱迩典公使,题云:小园牡丹盛开摄影,奉赠朱公使雅鉴。那桐拜题。又照苹婆果一株,托朱迩典转交萨道义,题云:萨道义公使驻节京华时相过从,赠予英产苹婆果一株,植诸小园,晨夕玩赏,迄今十有三年,树已高及二十英尺,枝叶繁茂,结实累累。当此初夏,睹物兴怀,抚今追昔,因摄此影。浼朱君转致伦敦,以表我白首故人万里相思之意也。戊午四月六日那桐拜题。

请来拍那桐花园里牡丹的是位于东安市场内的东安照相,离那桐家近,方便。

那桐花园里的牡丹

1920年9月14日,申初到山本照像馆照像。

这张照片在《中国旧影录:中国早期摄影作品选1840-1919》也有收录,2006年版《那桐日记》的前扉里也有收录。

那桐半身像

1920年9月18日,到山本照像馆同内子、宝儿夫妇、七女、八女、绵孙、联孙、苹妞、菊妞、藻妞共十一人照阖家欢乐图。

这张照片收录在2006年版的《那桐日记》前扉,照片卡纸上还有那桐的亲笔题注。

那桐的阖家欢乐图

1922年8月20日,内子呼照像馆来照,八女及绵孙等五人拍两照像,绵孙题写数语,以志不忘。

除了以上这些那桐在日记里明确说了有拍照以外,还有一些照片的拍摄他在日记里并没有提,分别如下,附我推测的拍摄时间和当日的日记(如果有的话)。

这张照片是莫里逊的收藏,应该是在雍和宫为被义和团杀害的日本驻华使馆书记生杉山彬举行的法事现场。光绪二十七年十月初三日(1901年11月23日),“巳刻日本桥口约到雍和宫,万灵塔造成,为记念会。

右半边左一应该就是桥口,其他我可以辨认出来的在照片上标了名字

这张照片收录在《穆莫日记》里,标注日期为1902年1月,查这个月的日记,最有可能是光绪二十七年十一月廿三日(1902年1月2日),“辰刻到外务部,会同庆邸、王相、各部院堂官拜各国新年,自十一点钟起至下午三点钟止,十馆拜竣。”世事维艰,那大人真是不容易。照片中前排左四为载沣、左五溥伟、左六穆莫、左七善耆、左八载洵、左八载涛,二排左四为那桐。

那桐等人去德国使馆拜年

在2006年版《那桐日记》的前扉里有一张德国亲王斐德烈·利奥泼德访华时与众官员的合影,我认为是光绪三十一年三月初七日(1905年4月11日),“午正赴德福王之约”,前排从左至右分别为那桐、溥伦、载振、奕劻、利奥泼德亲王、载沣,二排左起胡燏棻、联芳、伍廷芳、穆莫、瞿鸿机。

那桐等人和利奥泼德亲王的合影

这张照片在基本外国人的私家相册里见过,是在同一机位拍的一组外国人出殡沿着东交民巷往东走,各国外交官都有出席,后面跟着俄国军队,人群中也有那大人,除了他还能认出联芳、胡燏棻,因此可以断定是出席俄国驻华公使雷萨尔的葬礼,光绪三十一年三月十八日(1905年4月22日),“俄使雷萨尔前日病故,今日念经发引,午刻到俄馆听经送殡

那桐走在队伍的一侧,后面跟着胡燏棻,联芳走在队伍中间和外国人在一起

故宫收藏有一张厘正官制大臣的合影,我认为是光绪三十二年八月初六日(1906年9月23日),“巳刻到巴沟公请袁、端制军、主人泽公等十四人。”前排从左至右分别为:户部尚书铁良、户部尚书张百熙、兵部尚书徐世昌、镇国公载泽、刑部尚书葛宝华、工部尚书陆润庠、吏部尚书奎俊、两江总督端方,后排从左至右分别为左都御史寿耆、文华殿大学士世续、直隶总督袁世凯、学部尚书荣庆、体仁阁大学士那桐、军机大臣瞿鸿机、吏部尚书戴鸿慈。

厘定官制大臣合影

还有一张大臣们去德国使馆贺新年的照片,因为里面有荫昌(1901-1905任驻德公使,1908-1910再任驻德公使)、戴鸿慈(1905-1906在欧美考察)、孙家鼐(1909年去世)、载沣(1907年的元旦日记里说去听那王的戏,1908年的元旦去了十二国使署拜年),所以我认为应该是1908年的新年,即光绪三十三年十一月二十九日(1908年1月2日),“巳刻进署,会同王大臣贺十二国新年,未正毕。”照片前排从左至右分别为溥伟、载沣、载洵、载涛、善耆、溥伦、孙家鼐、吕海寰、荫昌,溥伟和载沣中间是荣庆,载涛和善耆中间是陈璧和那桐,善耆和溥伦之间是袁世凯。照片中没有德国公使雷克司,载沣当天的日记里说“惟德、西两使未晤”。

那桐等人在德国使馆拜年的合影

莫里逊收藏的照片里还有一张著名的所谓“皇族内阁”的照片,这张照片在我的桌面已经存放了好多年,始终没有大突破,即不能肯定具体的拍摄时间,里面的人也没认全,只能期待发现更多资料来把这张照片说清楚。

那桐与同僚们的合影

Asia: The American Magazine on the Orient第21卷P259页刊登了一张那桐、载泽(时任度支部大臣)等人与英驻华公使朱迩典、美驻华公使嘉乐恒等人的合影,据图说是清政府与英美德法四国代表商议借款的事情,查《那桐日记》,应该是宣统三年三月十四日(1911年4月12日),“申刻泽公约与四国代表谈借款事。

那桐、载泽等人与四国借款代表的合影

网络上流传有一张那桐与贵胄学堂众人的合影,我觉得可能是宣统三年四月二十一日(1911年5月19日),“午刻到陆军贵胄学堂早餐,并参观学生成绩,酉初归。

那桐等人在陆军贵胄学堂与众人合影

莫里逊收藏的照片中有一张外务部的大臣们去英国驻华使馆出席活动的照片,其中那桐正在与一位外国官员握手。据莫里逊的记载这张照片摄于1911年6月22日,即宣统三年五月二十六日,那桐这一天的日记写道:“到英馆贺英皇加冕之喜,午正归。

那桐(左三)去英国驻华使馆参加庆祝英王加冕的活动

还有一些那桐的照片我没有放进这篇短文,比如《那桐日记》前扉里他在自家花园的照片、单人半身像等,主要是缺乏足够的文字证据判断拍摄时间。这毕竟是篇“粗考”,我不想花太多的时间在上面。但是,就现在已经看到的这些那桐照片,我发现在公事场合的照片他从来都不抢(站)C位,总是很低调地站在一边,这种低调谨慎的性格也许是他能长期行走官场的重要原因。

那桐继室邓夫人

最近我在看《那桐日记》,内容时间跨度很大,从1890年到1925年。那桐(1857-1925)由户部主事历保四品京堂,授鸿胪寺卿,迁内阁学士。1900年兼直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行走,晋理藩院左侍郎。八国联军攻陷北京后,任留京办事大臣,参与议和。次年以户部右侍郎,赏给头品顶戴,授为专使大臣,前往日本。1902年又派充赴日本观博览会大臣。1903年升户部尚书,调外务部兼步兵统领,管工巡局事,创办警务、开辟新式马路、兴办东安市场。1905年晋大学士,仍充外务省会办大臣。1906年,兼属民政部尚书,晋东阁大学士,督办税务大臣。1909年任军机大臣。1911年为皇族内阁协理大臣。辛亥革命爆发后与奕劻、徐世昌一起保举启用已被罢职的袁世凯。袁世凯内阁成立时,任弼德院顾问大臣。可以说那桐的一生经历了中国近代史上的很多重大事件,但他日记的内容主要是他的各种人际交往,极少涉及公事或大的历史事件,家事部分对他第二任妻子的生育状况有很详细的记录。并不是我八卦,只是这部分内容总是保持以一个大体固定的周期出现,很难不让人注意到。我读过的清人日记不多,似乎家庭中的女性都很少被提及,那桐的继室不仅在日记里被多次提到,而且伊还留下很多照片,值得整理和记录下来。

那桐的原配赵氏因病去世,留下了三个女儿。在他日记里最初提及原配赵氏生病是在光绪十七年五月十三日(1891年6月19日),症状“呕吐便血”,而且不是刚有症状,已经“连日延医无效”,请了数位医生,甚至包括一位太医,最终赵氏经二十多天的煎熬去世,那桐在日记中写道“心续恶劣,无暇细述。”

光绪十七年十月二十四日(1891年11月25日),那桐在日记里说经人介绍确定了继室,“内务府正白旗汉军,原任六部郎中祥蔼亭先生之孙女、继三老爷之女……新妇年命甲子丙子乙卯己卯”,还听说“人甚贤能”。同年十二月十八日(1892年1月17日)“续娶邓氏”,这位邓氏就是今天我想说的。

那桐继室邓氏

先罗列那桐在日记中邓氏生育的内容如下:

光绪十八年八月二十六日,1892年10月16日,午正一刻内人生一男
光绪十九年二月二十八日,1893年4月14日,卯刻内子小产
光绪十九年十月二十一日,1893年11月28日,卯刻内人小产
光绪二十年六月二十八日,1894年7月30日,内人小产

光绪二十一年闰五月初六日,1895年6月28日,巳正一刻内子生一女,十三天后夭折
光绪二十二年六月初一日,1896年7月11日,巳正内子产一女
光绪二十三年七月十七日,1897年8月14日,丑刻内子小产一女胎

光绪二十五年十二月十二日,1900年1月12日,巳正二刻五分,内子得一女
光绪二十六年四月廿六日,1900年5月24日,内子亥刻小产
光绪二十七年八月初八日,1901年9月20日,内子亥正三刻产一女
光绪二十八年一月二十四日,1902年3月3日,内子今日小产
光绪二十九年闰五月初九日,1903年7月3日,巳初二刻内子产一子,四天后夭折

光绪三十三年七月初七日,1907年8月15日,内子于酉正二刻生一女

从上面这个列表可以看出来,自从邓氏嫁入(时年27岁)那桐家后的最初十二年简直就被当作是生育机器,婚后她共怀孕十三次,五个孩子存活(一男四女),婴儿的成活率不到50%。姜鸣老师在他的新书《却将谈笑洗苍凉》里有一篇文章“旧时代生儿育女的艰难历程——从张佩纶的子嗣说开去”,他从张佩纶的书信入手,引出清代婴儿成活率的问题。公共卫生的恶劣、错误的保健观以及重男轻女的传统思想都是造成婴儿成活率低的原因,以现代人的立场来看,实在是对女性身体的严重摧残,是对女性的不尊重和盘剥!

虽然从那桐日记里看邓氏的怀孕频率觉得很残忍,但当时的社会现实可能就是那样,婴儿成活率不高只能靠生生生,不完全是那桐一个人的锅。而且那桐似乎不能被归类到视女性为“低级玩物”的那种人,处女座的他非常自律,没有什么不良嗜好,也这样要求家人,甚至曾经因为自己的一个晚辈酗酒赌钱不听劝被他赶了出去。他很爱家人,自从“退休”后觉得含饴弄孙是最幸福的事情,除了在戴孝期间,每年都要给邓氏办生日会(农历十一月十八日),请戏班、吃大餐,会带着邓氏以及孩子们旅游、看戏、下馆子,甚至去参观自己的工作单位。邓氏毕竟为那桐家续了后,生了唯一一个儿子,家庭地位比较高,光绪二十三年那桐为原配和继室都申请到了二品诰命夫人。

那桐与家人合影,前排坐者左为邓氏,右为那桐。右一长子绍曾,右前长孙绵格,后排中立两女右为七女,左为长儿媳,抱着三孙女藻妞,后排最左为八女,前为二孙女菊妞,那桐夫妇中间右边的是大孙女苹妞,左为二孙子联格

正如在娶邓氏前那桐听说的那样:贤惠能干,邓氏在那桐的工作上也确实出力不少。庚子之后慈禧太后带头搞“夫人外交”,频频邀请在京的外国女眷游园子、聚餐,作为在外交战线上工作的财务部长那桐大人必然也要为皇上和皇太后分忧,如他在光绪三十年二月十六日(1904年4月1日)的日记里就写道:“晚内子请康使、内田使夫人等十人便饭,亥刻散。”康使夫人就是美国驻华公使康格的夫人莎拉,算是这些在京外国女眷的头头吧,内田夫人是日本驻华公使内田康哉的夫人,当时那大人和日本方面走得比较近。光绪三十年六月初六日(1904年7月18日)的日记里再次记载了请康格夫人等人:“今日内子请康格之夫人等在养年别墅早饭。”光绪三十一年八月十二日(1905年9月10日)的日记里写道:“日本妇人会清藤秋子服部繁子访内人谈。”服部繁子是著名日本汉学家服部宇之吉的妻子。这些女士们此行访华拍了很多照片,回国后出版了画册《清国杂观》。前美国总统罗斯福的妹妹访华,也是邓氏出面张罗作陪,宣统二年二月二十日(1910年3月30日),“内人约美国前总统罗式福之妹(由美来中国)及李姑娘等四人、英朱使、麻参赞夫人、朱小姐、日伊集院夫人等五人、中国陪客八人,照相晚饭,主客甚乐,亥刻散。”总之,邓氏为了那桐,为了大清国的外交还是出了不少力的。

邓氏(前排左二)宴请外国女眷后在家与众人合影
邓氏(前排左三)在家中接待来访的日本妇人会一行
那桐长女,嫁给了崇厚的孙子希贤,1924年,也就是那桐去世前一年病逝,那桐在日记里说“老年丧女,悲痛之至”
那桐次女,嫁给舒舒觉罗氏延鸿,晚婚女青年
邓氏(右)与次女(左)在那家花园

能被文字记录下来,能留下丰富的影像,是那桐妻子的幸运,但被作为“生育机器”也看得出那个时代女性的不幸。好在如今的大多数年轻人有了更多的自主权,有条件决定自己想走哪条路想要怎么走这条路。

瑷珲的最后一任长官

九年前,与秦风合作一本外国画报里的中国历史书,收录了一版1900年11月17日的英国画报《黑与白》(Black & White),这一版里有一篇名为“瑷珲的最后一任长官”(The Last Governor of Aigun)的文章,作者安内特·梅金(Annette Mary Budgett Meakin, 1867-1959),她和她母亲是首次乘火车穿过西伯利亚从欧洲去日本的女性(1900年),这篇文章就节选、改编自她此行的游记《铁纽带》(A Ribbon of Iron,1901年出版)。今天找资料的时候又看到这张扫描件,重新翻译后分享出来,我水平有限,还请诸位多多指教。

Black & White的那一版

这一段发生的背景是她们母女在海兰泡惨案(1900年7月16日-21日)发生前不久抵达了那里,想要去瑷珲但被困住了走不了,因为所有的马都被征用准备运往大沽参加前往中国的远征军,所有的轮船都停驶了。报纸里这部分和后来她的书里有些出入,我做了注释。

后排左二即安内特·梅金,前排左一是她的母亲莎拉(Sarah),1900年。据说这张照片是她们母女与同车乘客的合影,看她们拿的扇子应该已经抵达日本了。照片来源abc.net.au

当我在布拉戈维申斯克[1]的一家商店里挑照片时,看到一张瑷珲官员的照片。

“他帽子上的顶子表示他的官阶,”店员说。他自己不觉得这张照片有趣,听到我要买下来时感到很惊讶。

我们做梦也没有想到这座城市不到三个星期就被烧为白地,但事实就是那样。

那天晚上格里布斯基将军(General Griebsky)的女儿给我讲了件在瑷珲的趣事。[2]

“他们用很精美的盘子招待我们”,她说,“而且在我们面前摆着筷子而不是刀叉,当然,我什么也没吃,我本来应该做些什么以取悦主人,但我实在不能。 试想,有一道菜是由蠕虫做的! 很常见的那种,虽然布置得很有品位。”

稍晚,我们在晚餐的时候[3],一位圣彼得堡的绅士戏弄了在坐的对那位中国官员感到钦佩的女士们,他抬起手做了个砍头的动作。

“我真不懂俄国人,”我说,“天啊,这有趣吗?”

“有位非常英俊的中国人,”他[4]转向我用法语[5]说:“那个年轻人经常因政务来拜访格里布斯基将军,这儿的女士都很欣赏他,我想被砍头是他的高光时刻。”[6]

第二天早晨那位海军军官来酒店拜访我们,他告诉我昨晚将要休息的时候收到了一份文件,上面是有格里布斯基将军签名的命令[7],绝不能砍掉一个中国人的脑袋。

“我不会被女士们的这种方式打倒,”他说,“我派一名水手去附近的一家理发店买辫子,挑了一根最长的。然后我把这根辫子装进一个盒子,让手下给格里布斯基小姐送过去,要亲自交到她手里,并嘱咐他不能透露是谁送的。”

我们都对这个恶作剧真心感到好笑,想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中午的时候,格里布斯基小姐来船上送我们。

“哦!”她说,“今天早上真是吓坏我了。一个我从没见过的人塞在我手里一个包裹,一句话都没有说,包裹上也没有字,我觉得里面肯定是炸药,也许是义和团送来的!”

“你打开了吗?”我急切地问。

“看起来这礼物你不喜欢,”我说,“送给我吧,我可以送到伦敦的博物馆去。”

“不,正相反,我要永远留着它,”这位女士回答。[8]

我很想知道那位英俊的中国人有没有逃出升天。

我们在酒店里见过那位年轻人一次,他坐在一张小桌子旁和俄国官员喝啤酒,他们每喝一口就会握手、鞠躬。

当我们的汽船顺阿穆尔河而下的时候,我拿出那张照片,在背面写下:瑷珲的长官,阿穆尔河边的中国小城。

如今,没有了瑷珲,也没有了长官。

画报里那张人像,是后来俄军将占领齐齐哈尔时自杀的寿山

画报里刊登的这张人像就是安内特·梅金买到的那张照片,照片里的人是寿山,1900年海兰泡惨案发生时署黑龙江将军,在俄军侵入齐齐哈尔后自杀,《清史稿》里是这么写的:“俄遂逼齐齐哈尔省城。既而闻联军媾和,乃遣同知程德全往商和议,而自守’军覆则死’之义,命妻及子妇先裁,手缮遗疏,犹惓惓於垦政,并致书俄将领嘱勿戕民。阅日,具衣冠,饮金,卧柩中,不死;呼其属下材官击以枪,不忍,手颤机动,弹出中左胁,犹不死;更呼材官击小腹,仍不死;呼益厉,又击之,气始绝。”至于他死后政府的态度是“先是诏责其开边衅,部议夺职。”所幸“后以总督徐世昌请复官,予骑都尉兼云骑尉世职,附祀富明阿祠。

注释
[1]即海兰泡,原文用的词是Blagovestchensk,为尊重作者原意此处用音译
[2]在《铁纽带》(以下简称《铁》)一书中是指她曾随格里布斯基将军赴瑷珲公干,受到中国官员的款待
[3]此处是指格里布斯基将军女儿举办的宴会,这位将军后来下令实施了“海兰泡惨案”
[4]原文这里写作Prince D,经查《铁》即前面那位来自圣彼得堡,做砍头动作的这位海军军官,他此行就是为了督办运往大沽的军需
[5]《铁》书里此处写作“英语”
[6]《铁》书中这里还有一句话,是在坐的女士们齐声抗议他的这种无理说法,但根本没有用
[7]《铁》书里此处写的是盖有将军的印章,这很显然是将军女儿的恶作剧
[8]《铁》书里此处是“笑着回答”

三述奇之在巴黎下

崇厚一行在游览美国纽约的时候,法驻纽约领事“再三强请”他们回巴黎,没想到崇厚的“出走”终于换来了法方的主动,使团要回法国了。

(同治十年八月)初五日癸亥(1871年9月19日),阴。……酉初,高引之、黄道从、庆蔼堂、王竹轩暨那威勇等由法京来此。谈及巴里居停主人,始知十日前辞房时,东妇以面镜迷有绳屎,地毡糊有泥水,炉被烟熏,古董蒙尘,刀匙灰暗,锅碗油腻,皆须雇人刷洗,令赔法方二千,合银二百六十两。争执再四,许以三百方始允,合银三十九两。

回巴黎前崇厚收到一个坏消息:离开之前在丹胆街的租寓时被房东太太“讹”了一笔。当然,从德彝的描述来看确实有使团不爱惜屋内陈设用度的情况,但仅仅因为“地毡糊有泥水,炉被烟熏,古董蒙尘,刀匙灰暗,锅碗油腻”就开口要两千法郎也实在太高了,这都是因为最初住进来的时候和房东结下了梁子,还好最后还价到三百法郎。

初六日甲子,早阴,午后晴。未初,有法国柏公使来拜,再三强请星使仍回巴里,待星使允,乃去。

初九日丁卯,晴,暖。……巳正,由店起身,乘车行十八里,过王子巷,至码头,登法国“贤罗朗”暗轮船,长三十七丈,宽四丈,马力一千。

十九日丁丑,晴,暖。……午初一刻,抵法国西北界布来斯海口。先见其渭斯岛,长十五六里,不甚高,林木亦少。上立灯楼,百里可望。至此住船。楼房点缀,船只不多。炮船五只,内置大小铜炮一百八十门。后有轮舟来接,下船者,男女二十余人。未初,有德威理亚、殷柏尔由巴里来迎。申初,开船出口。北行,见左右山皆不高。稍转东南,长山一带,嵯峨撑空。入夜,风起浪涌,船即颠扬。

经过十天的航行,崇厚一行终于从美国回到了法国,先在布莱斯特(Brest)港口小停,一部分乘客在这里下船,向北绕过上诺曼底的海岬到勒阿弗尔,这段海岸线有壮观的海蚀地貌,德彝形容“嵯峨撑空”。

在Google Earth里看渭斯岛和布莱斯特
布莱斯特港,1870年代

二十日戊寅,细雨。早,东南行。迎面连山绵亘,渔舟若许,顺风无波,水色葱绿。巳初,至法之正北界哈五海口外,往船待潮。见左右山冈宽敞,船在处如拦江沙前。午初潮长,进口东行。南北炮台,不甚雄壮而固。后入铁闸门,左右石墙,路不甚宽,长约半里。过此入池,宽似津河,船转二湾,停泊下锚。口内如此水池者,大小共七处,皆分类住船,如兵、信、商、客等。铁闸系为留潮而设,潮长开闸,以留水于池内。当下锚时值午正一刻,行李下后,未正登岸。乘车行三里许,过木桥三,至芭莱街罗罗店宿。楼高四层,不甚宽宏而洁净。其地闾巷曲弯,崎岖泥泞。城周二十四里,居民八万。由布来斯至哈五,计水程八百一十九里。

“哈五”即勒阿弗尔,我在1870年代的勒阿弗尔地图中找发音接近“芭莱街”的地名,只有Rue Philippe Barrey比较接近,在十九世纪的地图上这里常缩写为R. P. Barrey。

勒阿弗尔港,1870年代
芭莱街和阿卦立雅园的位置关系

二十一日己卯,阴。早随星使乘车,行不及一里,入一小花园,名“阿卦立雅”。园不大而花木丛杂,步步幽雅。池中有一水犬,长约三尺,形似海龙,其色灰,其后短足如分水,见人即出而觅食,毫不畏惧。又一小山,乱石层叠,巧比天工。山腹空而穿洞,四壁列玻璃箱,其中水色白黄,分为河海。所养之鱼,奇形怪状,共三十余种。

“阿卦立雅”即现在的圣洛克广场(Square Saint Roch),当时叫做Square Jean Jaurès。这个位置在十六世纪欧洲鼠疫爆发期间主要用来集中隔离被感染的村民,待勒阿佛尔的医院建立起来后,这个地方就被荒置了,1868年,这里被改为一座公共花园,还建了一座4000平米的水族馆,也就是德彝看到“水狗”(我猜应该是海狗)和三十余种奇形怪状鱼的地方,不过他看到的中空的乱石层叠的小山并不是一座真的山,而是外观做成石头样子的房子。水族馆1893年被拆除,公园在1944年盟军的轰炸中被毁,战后重建。

阿卦立雅园,1900年代

去此,复行八九里,绕至山顶,有白塔形如中土坟墓,高逾二丈,周约三丈,上抹白灰,下立石座。土人云,系某水师提督于数十年前沉于此海,其妻建此,以铭其功。又一小礼拜堂,内供天主母像,怀抱耶稣。左右悬挂油画小船若许,皆系水手所献者。当时有老幼妇女十余,皆跪而默诵。车立山顶,左望大海,右看通城,渔舟荡漾,炊烟上升,花飞叶落,阵阵凉风,大有中秋景象。又行十余里,山路崎岖,盘桓而下,回店早餐。

我在找到德彝记载的这个“形如中土坟墓”的“白塔”照片时感到很惊讶,似乎欧洲很少有这种炮弹样式的纪念碑,当然是我孤陋寡闻,这座纪念碑又被称为“悲伤的糖块”(Le Pain de Surce),因为十六世纪甘蔗贸易盛行时,在白糖的除杂质过程中就是放在一个这种锥形的容器中静置,因此最后产出的糖块就是这个形状,直到十九世纪才出现我们熟悉的方糖。拿破仑的表妹斯蒂芬妮(Stéphanie Rollier)1805年嫁给了孔特将军(General Comte Lefebvre Desnoettes),这位将军1822年在爱尔兰海岸遭海难丧生,将军遗孀在海边挥舞这样的“糖块”警告那些水手要注意安全,就建了座这个形状的纪念碑,她去世后也葬在这里。德彝说的小礼拜堂应该是距离那座纪念碑不远,位于圣阿德斯悬崖上的Chapelle Notre-Dame des Flots,1857年奠基,两年后落成。

“形如中土坟墓”的“白塔”,1870年代
小礼拜堂,“白塔”也看得见,1870年代
在小山上俯瞰勒阿弗尔城镇和海岸线,“左望大海,右看通城,渔舟荡漾,炊烟上升”,1870年代

午初起身,乘马车行六七里,至火车客厅,少坐登车,午正开。东北行六百八十四里,停车四次,过大小山洞十三,长河四。惟第三河有铁桥长约里许,经德兵毁坏,尚未修补告成。酉初抵巴里。下火车乘马车行三四里,至马达兰大街旁端丹巷第八号多库店宿。楼高六层,屋宇洁净,梯路曲弯,修饰朴素。入夜,晴。

“端丹巷”即Rue Tronchet,是玛德莲大教堂轴线上北边这一段的街道。

勒阿弗尔火车站,1900年代

二十三日辛巳,阴。巳正,随星使乘车行七八里,至阿秀胡同第二十二号前任法国驻华参赞官孟贝乐之别墅看房。楼高三层,宽阔净洁。前有花园马厩,屋宇颇多;右鄙临街,正对敞院。若值夏令居住,可以延爽披襟,而冬季则四壁来风,恐不甚暖。遂辞归。

不知道在巴黎还会停留多久,总住旅馆不是事儿,于是使团开始找房子,之前那个住处虽然离法外部近,但已经和房东交恶,不可能回去了。看的房子是前任法国驻华参赞孟贝乐的别墅,我没有查到这个“孟贝乐”具体是谁,可以看出来崇厚使团在巴黎找房子基本上用的都是法国驻华外交官的的关系网,不过这次使团没看中推荐的房子。

二十四日壬午,阴雨。戌初,随星使乘车行三四里,过王宫,至义达廉大街,入格朗戏园观剧。是园极大,上下可坐一千六七百人。所演者,一人年近六旬,意欲还童,乃登山采药。正在松下寻觅间,忽来一鬼,身着红衣,远看如火判。鬼知其意,乃使其须落黄,面腴神足,变一风流少年。其人大喜,且言久有一女,爱而不得。鬼遂领去见女,女不允,乃故遗一箧于园,内有金刚石镯钏耳坠等。女见以为天赐,喜而佩之,方去照镜,见是男子立于其后,二人始和。女父知而大怒,携其长子出街寻获,遇之于途则对斗。而男有鬼祝,乃刺死女父,女由是乃疯,寻亦故去。女卒升天,男鬼皆经阴神捉入地狱。是出共男女二百余,花树楼房,跳舞歌唱,与他戏同。惟高山皓月,长江石桥,舟车鸟兽,花影天光,及旧石柱粗二三围,高二三丈者,以双眼千里镜望之,真假难辨。更有彩云疏星,荷风槐日,仙女数十,飞腾半空。其中固有真人纸画,然久看之,假水起波,纸人亦动,妙甚。子初回寓。

想必大家都看出来了,崇厚德彝他们看的这场戏是《浮士德》,德彝写下了一百多年前作为中国人对剧情的理解以及观后感,似乎他更看重服道化,盛赞了背景的布置和动作。

《浮士德》剧照,魔鬼在帮助浮士德决斗,1917年

二十八日丙戌,晴。午初,随星使与众移居梦丹街第二十四号。共房三进,前后有门,后门在然古荣巷第三十四号。楼高皆三层。前面第一进,房临大街,住有居呢国公使。中进系仿回国造者。地下一层为庖厨,或堆积什物。地上二层,中有石梯。入门不甚宽阔。再步梯而上,左右小屋二间,中一大间。石柱八根,地铺花毡。东西傍壁二石炉,上列金钟瓷罐,镀银蜡台。柱下各一方椅,铺回绒垫。后一间作半空球形,通身铁架玻璃棚,下围花池,高约尺半,宽一尺二寸,有橘梅十余种。正中有铁假花一丛,高约六尺,红白分明。池右暗藏关键,曳之自有水法出于花心枝角。池前一圆座,周可坐十五六人,中立石几。其余陈设整洁,无须赘述。玻璃圆棚左右二门,通于后院。又正门与二小屋之间,左右二路,木梯绒毡,通入二层。其上共屋五间,四壁悬挂刀枪剑戟,鞋帽藤牌,暨种种玩物,皆回国产地也。后一玻璃小窗,穿廊遮以布帐,小亭在其上,左右花木掩映,可以乘凉。末进后面临街,第一层中系后门,左竖楼梯,右为厨灶及仆役卧室。其上二层,共卧室一十二间,每间铺陈器具与他处者同。房主人姓赖名赛布,乃开埃及国苏耳士河赖赛朴之弟也。每月租价二千三百方,合银三百两。

“梦丹街”即Rue Mont Thabor,“贤古荣巷”即Rue Saint-Honoré,是两条东西向互相平行的街道。这个房子就位于被巴黎公社社员烧毁的法财政部后面,立伍力街和旺多姆广场之间,地段非常黄金,只是不挨着主干道而已。后来德彝自己也说“向住法京,皆在繁盛之区,镇日车声辘辘,人语喧哗。今住僻静,每日闻叫货之声,与上洋同。”几年后大清国在巴黎设置使馆,位置也很好,紧挨着凯旋门,位于现在的克莱伯大道(Avenue Kléber)上。

二十九日丁亥,微风,晴,暖。午后,随星使乘车行四五里,往戛必新街地利斋照相……去此往柏路旺游,花叶凋零,河水欲冰,其气候似孟冬。申刻回寓。

“戛必新街”即Bd des Capucines,“地利斋”即Disdéri,也就是这家照相馆的主人安德烈·阿道夫·欧仁·迪斯里的姓(André-Adolphe-Eugène Disdéri, 1819-1889)。迪斯里出生在巴黎,1848年与妻子搬去布莱斯特,其间接触了达盖尔法摄影术,和朋友一起做透视画的生意结果失败了,于是他1853年一个人搬去了尼姆,湿版法被公布后他在那里很快便掌握了这种技术,并认定其较达盖尔法大大降低的成本中蕴藏着巨大的商机,于是他1854年搬回巴黎,开了一家照相馆,改装相机,在其上安装了四个镜头,这样就可以通过分次遮挡在同一张底片上拍多张照片,然后洗印在一大张相纸上供顾客挑选,这种小尺寸的照片就是CDV照片,并注册了专利,引领了潮流,这种新形式的照片为他带来了巨大的收益,法兰西第二帝国的皇帝拿破仑三世和皇后,以及后来的第三共和国首任总统遆耳都是他的顾客,照相馆的规模居巴黎之首,也就是德彝说的“此铺在巴里称第一”。巴黎公社期间他拍了很多著名的照片,比如那张躺在棺材里的被枪决的公社社员照片,但同时战争对巴黎的破坏也影响了他的生意。不过普遍认为导致他生意失败的主要原因是他押宝未来的方向是以手绘的方式放大并上色照片,但市场并不买帐,且很快尺寸更大的橱柜照片流行起来,拍小照片的人少了,最后破产,双目失明穷困潦倒地死在一家收容所里。德彝在这里的记载有个小错误,迪斯里的照相馆实际上是在与“戛必新街”连着的意大利大道,门牌号8。

未经裁剪的CDV照片,迪斯里摄,法国奥赛博物馆藏

(九月)十一日戊戌,晴。……在马达兰大礼拜堂左右花市所售,有名“柏欧凯”者,束有大小,花分优劣。值三四方者,夜则跌至一方;小盆江西菊值半方者,夜则跌至六稣。盖束花已斫其根,不易浇灌,故落价而易售也。

现在鲜花的花束生意也是这样,越晚价格掉得越多。后来德彝在这个花市上“买得黄菊一盆,价值二方二稣。”

玛德莲教堂旁的花市,1965年

十六日癸卯,晴。申初,随星使乘车往柏路旺游,行二十余里,入一小加非馆少坐。时值初冬,馆中广设几凳,多备酒食,男女游者尤多。盖此时园内有溜冰戏及赛自行车等会也。回时一路车马驰驱,男女步行者,络绎不绝。中华南省,每值新正,有女子游街之俗,谓之走百病,其法颇为有益。今泰西男女,每月四次步行园囿,亦可谓之走百病矣。

崇厚还是几乎每周都要去柏路旺园一次,最夸张的是他在回国前竟然送了园里加非馆一张自己的肖像照,而且还拟了一段话:“崇地山宫保出使来法国时,游柏路旺,到此小坐,爱其水木清华,颇饶幽趣。盛夏木莲花放,香盈几席,澄怀默坐,心与天游。今东归有日,特留此照,以志雅兴。辛未孟冬下浣题于梦丹寓楼。”令庆霭堂译成法文写在照片背面。

二十三日庚戌,晴,暖。天清气爽,惠风和畅。是日为礼拜之期。午后,同俞惕庵、庆霭堂随星使乘马车至凯歌路,游人拥挤,听东鄙有鼓吹之声,乃马克谋宏在柏路旺园操演。马队五百,皆头戴银盔。其将弁盔后垂有黑马尾或红马尾。士卒之鞯,金边,宽皆三寸。又步队二千,头戴柿形小黑毡帽,插红鸡翎。将弁帽镶金边,翎有红白蓝三色。其有功者,旁另立一束,白色。兵皆新衣,器械鲜明,队伍齐整。元帅过,则鼓号齐发,以壮其威。

法兰西第二帝国时期的胸甲骑兵服装分解介绍,图片出自
L’ARMÉE DE NAPOLÉON III DANS LA GUERRE DE 1870

(十月)二十四日辛巳,晴。早起,收理行装。

二十五日壬午,晴,冷。寅初睡起……卯初,同众随星使乘马车行十四五里,入轮车客厅。少坐登车,卯正开。

崇厚使团此行毕竟有外交任务在身,自从被法方从美国拉回来之后,递交国书的事情终于开始有所突破,但也经历了一个多月才成。抽出德彝日记中相关的条目罗列如下。此外,从一些细节看来,我觉得崇厚对外交的重要性没有特别用心,哥士奇带来了法国总统遆耳准备答谢崇厚和中国皇帝的文稿,要译成中文,但不给中方的翻译德彝、庆常看,崇厚竟然也就没态度硬一点的要求必须看原文,换作张荫桓肯定不答应,最后翻译出来的东西“语多龌龊”。从这些“小事”就看的出来,几年后崇厚在俄国签了丧权辱国的《里瓦几亚条约》是埋了伏笔的,富二代公子哥就没有国家利益优先至上的办事态度。

外交部分:

(九月)初二日己丑,晴。至今法伯理玺天德遆尔仍住卫洒,因恐巴里留有叛逆余党也。
初五日壬辰,晴。……申初,星使乘车往拜热夫类,酉正回。
初六日癸巳,晴。……戌初,热夫类请星使晚酌,子正回寓。
初八日乙未,早,阴;午后细雨,入夜晴。……酉正,接电信,知法国领事官李梅由华回法,是日未初抵马赛。
十三日庚子,晴。未初,李梅来拜,坐谈时许始去。晚,随星使步至王宫后埃及石柱旁,欲以千里镜望月,因被云遮未果。
十四日辛丑,早晴冷,巳初阴雾。午后,随星使乘车答拜李梅,坐谈片时辞回。
十五日壬寅,阴雾,凉。申初,星使赴法外部会热夫类,酉正回。
十八日乙巳,晴。……申初,李梅来拜。
二十日丁未,晴。午后,热夫类来拜。
(十月)初一日戊午,早晴,午后阴。未刻,李梅来拜。
初四日辛酉,阴雨。午后,有哥士奇、李梅、德威理亚等陆续来拜。
初五日壬戌,早,阴冷。午正,接法外部文,称定于本月十一日,即西历十一月二十三日,递国书于其伯理玺天德。未初,大雪缤纷,旋晴,晴后复阴,酉正,热夫类偕德威理亚来,坐谈极久。
初八日乙丑,晴,微风。……酉初,接电信,知法外部大臣费得功定于戌刻来拜。戌正,费至,德威理亚为翻译。坐谈许久,彼此讲明递国书之礼而去。
初十日丁卯,阴。……申初,哥士奇来,持有其伯理玺天德遆耳预拟片言,令彼译以华文,以便接国书时酬答如礼。哥云:“为时甚迫,无暇自译,特请星使一助。”伊持有英汉合璧字典两本,索纸笔,句句翻译,星使随以笔记之。翻罢,语意不甚吻合。彝与庆霭堂在旁,伊不给洋文与看。星使勉为删改,语多龌龊。至亥初一刻,始录清而去。
十一日戊辰,微晴。卯正,彝捧国书,同庆霭堂与殷柏尔随星使乘双马车至卫洒,入王宫左蕾赛瓦店少坐,有哥士奇、李梅及德威理亚陆续来见。午初,早𫗴毕,登楼换公服。未初,费得功着朝服,带宝星,领银盔银甲乌尾马兵十二名,吹号迎接,前引登车,行二三里,抵王宫前大街左伯理玺天德理事公廨。见前左右排列马队六百名,衣帽整齐;正中一队,鸣金鼓而奏乐。当时阴云密布,瑞雪缤纷。下车登楼,星使前行,彝手捧国书随之。楼颇宏敞,式似王宫,各门有兵排立,皆举刀对鼻以为礼。步至二层,门外少停。既入正门,行至中途,皆以圣门鞠躬之仪尽我之礼,距伯理玺天德四五步之间三鞠躬。
见遆耳立于当中,左右立者大官二十八员,皆着朝服、戴宝星,佩金边红带。遆耳着乌衣,佩一宝星,年近六旬,白发无须,身高四尺。伊以星使鞠躬,亦答礼。相距四五步前,星使止步,彝即举国书与星使。星使两手捧国书,高声云(略)。言毕,哥士奇将所翻法文原稿朗诵一遍,俾众咸闻。诵罢,遆耳旋将伊言立述毕,接国书,转交内部大臣。按国书左满右汉,其文则(略)。国书收后,哥士奇又念其翻译遆耳之言,云(略)。念罢,星使鞠躬,答曰:“谨照大伯理玺天德之语,回华奏明大皇帝,以达天听焉。”哥士奇复译法文。译毕,彼此鞠躬,以伸欣庆。后星使退行数步,至中途,回身再鞠躬;临出门,三鞠躬;而后下楼。登车时,鼓乐大作,兵举刀枪,对鼻行礼。递书对答之时,亦系乐声迭奏。是时雪止,男女老幼争看者颇多。回店后,与费得功、哥士奇、李梅及德威理亚等同饮香宾。饮毕少叙,彼此谢别。星使乘车顺途答谢哥士奇,申正回巴里,入公馆晚餐后,彼此畅谈,子初方寝。
十二日己巳,早晴,午后阴。未正,星使乘车往拜热夫类。
十三日庚午,阴,冷。申初,热夫类来答拜,坐谈极久。
十八日乙亥,阴。巳初,星使乘车回拜热夫类。

二十二日戊寅,阴。午后,热夫类命人送给路凭执照,并请星使戌初晚酌。
二十三日己卯,晴。午初,星使赠热夫类黄茶叶四大罐,黑茶叶二小罐,象牙柄金面团扇一柄。
二十三日庚辰,晴,冷。午正,星使往卫洒拜费得功,申初回;又拜哥士奇,并赠茶叶等物。酉正,哥士奇来答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