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0年上海的三个瞬间

1900年对中国是个值得记忆的年份,这一年中华帝国的首都再次沦陷外夷,这一年之后,穷途末路中的清政府开始尝试政改。当义和团运动在华北风起云涌的时候,饱受天平天国摧残的江南士绅决议共同维护上海的稳定,避免列强借口入侵;及清帝对十一国宣战,以上海道台余联沅为代表,邀约各国驻上海领事商订《东南互保章程》,明确“上海租界归各国共同保护,长江及苏杭内地均归各督抚保护,两不相扰,以保全中外商民人命产业为主。”因此这一年的夏天,京城炮火纷飞,上海却保持着相对安定的局面。在这样的背景下,美国摄影师詹姆斯·利卡尔顿于这一年的春夏之交来到上海。

利卡尔顿生于纽约,原是一名中学教师,同时是旅行家、发明家和摄影师。他曾经环球航行5次,拍摄的国家超过40个,旅行总里程约30万英里。1900年他受雇于Underwood & Underwood图片公司前往远东拍摄立体照片。这种照片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流行于欧美,人们通常在聚会上观看和交流,是一种很受欢迎的娱乐项目。立体照片的拍摄,是利用大脑立体成像的原理,以两个模拟眼距的镜头同时拍摄两张照片;观看时则借助专门的观片器使左右眼分别看到对应的照片,大脑便合成出有层次的立体影像。鉴于立体照片特殊的鉴赏方式,这种照片选择的内容通常是有大景深或有众多拍摄对象的场景,以体现其“立体”的优势。从里卡尔顿的日记和他所拍摄的照片来看,他并没有深入地了解中国社会和中国人的生活,他一直是以西方文明的标准来审视这个古老国度和她的人民,他具有同情心,但也有很多不解和无奈。利卡尔顿很幸运,在一个特殊的时间,来到一个特殊的国度,用他拍摄的数百幅立体照片侧写了中国的一个转折点。

利卡尔顿于1900年1月到达香港,从那里出发先后到了广州、上海、宁波、苏州、汉口、南京、烟台、天津,最后于1900年10月到达北京。他在中国拍摄了数百张立体照片,其中上海的部分很有代表性,透过利卡尔顿的镜头,我们能看到上海这个城市在世纪之交、在新旧两个时代之间的过渡与衔接,仔细阅读这些照片,似乎也能看到大清帝国过去、当前与未来。

“正思考中,我们的轮船已经靠岸了。第一件事就是看紧行李。路边停着很多人力车,有专门载人的也有专门拉货的,还排着一队独轮车,这在西方国家是新奇的事物,我们决定感受下这‘时髦’的交通工具。在前往位于租界的酒店路上,有平整的马路、精美的现代建筑、电气街灯、有音乐亭的公园,我们为在中国人的土地上看到这些而感到惊讶。”

这是利卡尔顿抵达上海第一天的日记,“惊讶”一词留给了那些他熟悉的事物被移植到遥远的中国大地上所带来的巨大视觉冲击。这几乎是那个时代所有初到上海的外国人共同的感受,而最能传递这种感受的记录方式,就是在展示西方文明产生的影响的同时,穿插各种典型的中式场景。

在南京路上,利卡尔顿被一间豪华的茶馆吸引,他说“这间屋子装饰着漂亮的镜子,豪华的木雕和讲究的字画。桌子上都镶嵌着大理石,桌架和凳子都是楠木制成。屋子里悬挂的巨大的玻璃宫灯,晚上这里会被照得很亮。那个小伙计身后有一面很好的法国平面镜,他手里端着一大盘甜食。”为了突出照片的立体效果,利卡尔顿把桌椅和茶客置于一条纵深线上,并挑选“法国平面镜”作为这条纵深线的终点,使得透过观片器可以体会丰富的层次感。同时利卡尔顿还提到,“当客人进来随意找个地方坐下,小伙计会立刻端上一盘甜点和水果,很快一小杯茶就会摆在客人面前。这些茶被享用完,客人并不会马上离开,他们会在这里坐上一会儿和朋友或邻座讨论一下时事。所有在这里消费的都是有钱有闲阶层的人。”这些茶客可以说是当时中国社会中上阶层的代表,他们中的许多人关心时局,心怀国富民强的愿望,却又害怕变革和动荡,这个时代背景下的茶馆里,大概都有一种如同话剧《茶馆》的微妙的氛围。

利卡尔顿还在上海拍摄了一名被关在站笼里的囚犯。“这个声名狼藉的河盗杀了很多人,最后一次作案是剜出了一个男人的眼睛。”摄影师选择的构图是置表情轻松的囚犯于前景,麻木的看热闹的民众于背景,透过观片器观看,这种强烈的视觉冲突尤其明显。此外摄影师还提到一段轶事:这名囚犯虽然死期将近,却不忘向摄影师收费以要求自己的权利,并且“第一天,五十美分可以随便拍照,第二天涨到了五块鹰洋”。陀思妥耶夫斯基说:一个社会的文明程度可以透过进入其监狱来判断。贪婪暴虐的强盗和残忍的刑罚,所展示的无疑是中国社会最为阴暗的一个侧面。

拍摄于上海郊区一所教会学校的女童则是一幅较为明亮的侧写。“这些年轻的教友在做哑铃操,小的站在前排,大的站在后排,她们都在认真高兴地做着练习。这里没有缠足,没有脏兮兮的脸,没有污秽的衣服,从优雅的学校到虔诚的美国教师,一切都井井有条。” 在利卡尔顿看来,这些接受西式教育的儿童,足以代表现代文明在普通中国人群体中的播种与萌芽。排成方阵的被摄对象也能体现立体照片的优势,通过观片器,稚嫩而充满朝气的儿童鲜活地从照片中跳脱出来,呈现的效果与普遍传统而呆板的中国人像的区别是显而易见的。

南京路的茶馆

南京路上的茶馆

站笼里的犯人

声明狼藉的河盗张掌华在站笼里

上海教会学校的女童

上海教会学校里做哑铃操的女孩子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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