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武门五人墓

据说北京的宣武门瓮城内曾有“五人墓”,在马芷庠编,张恨水审定的《北平旅行指南》(1937年版)第100页上是这么说的:

墓在宣武门瓮城内,昔有土丘五个,俗呼五人坟,相传明成祖北征时,部下有五员虎将:火仁、火义、火礼、火智、火信,成祖赖以大破元兵,得最后之胜利,但终以其术太精,恐生他变,乃诱至宣武门瓮城内,杀而葬之,后人悯其忠,覆土成墓以志之。惟此五冢,迄至清末尚存其三,嗣后其地为瓦器商人设肆,至残余之三冢,为之侵没。民国二十年,市政府拆除瓮城时,对于五人墓,费力不少,毫无遗迹发现,仅拆毁外城时,得古代巨大铁炮二尊,多年疑案,兹已证明,以上五丘乃水平也。盖旧都地势惟宣武门最低,每遇骤雨,内城之水均向西趋,穿城而出。守门者特以土砖砌城五垛,以为测水之具。若水将及顶,无论何时则开门以泄之,不然门为水壅,不能启矣。据附近老人云,光绪某年大水,门不能启,用象二头,方将城门拽开云。

这段话里唯一可以确认的事实是民国二十年北平市政府拆宣武门瓮城的时候没有发现人的坟墓,只挖到了两门铁炮。其它不实的地方挨个说说:所谓五员虎将,在史书中没有发现记载;至于“诱至宣武门瓮城内,杀而葬之”,那时候明北京城墙还没建,也不存在宣武门,更不可能有瓮城;如果是“测水之具”,看起来像坟墓的土垛起码要有一米高吧,假设瓮城里的积水都已经快一米深了,城门都关着的情况下内城得淹成什么样?!至于从附近老人听说的“光绪某年大水”,极有可能是光绪十九年六月至七月间连日大雨,至北京水灾,翁同龢在光绪十九年六月十三日(1893年7月25日)的日记里曾提到“午门外水至腰,不能行”,天安门“门限内一水盈盈,马不前”,而且这天“顺成门午正方开”,可能就是因为积水太深打不开城门。饲养大象的象房就在宣武门内西城根,现在还有地名“象来街”留存,所以调大象来拉门似乎也合理。

《北平旅行指南》里关于“五人墓”的这个说法并不是马芷庠等人的原创,而是来自纪晓岚在《阅微草堂笔记》里的记载,而且他还“说”这五个人转世为张献忠,起兵反明就是为了找朱棣报仇。其实纪大人自己也觉得这说法不实,认为是“齐东之语”,他的理由是:“非惟正史无此文,即明一代稗官小说,充栋汗牛,亦从未言及斯人斯事也。”测水的说法也来自纪晓岚,据说是一位董姓汉军步校告诉他的。在我看来这种说法也不能让人信服。

至于宣武门瓮城内到底有没有五人墓,我认为即使是传说也可能有那么一点点真实作支撑。比如纪晓岚作为一个乾隆时代生活在北京的人,宣武门瓮城里有没有“冢”他不可能不知道,假如压根儿没有的话他关于“五人墓”的笔记也站不住脚,所以我偏向于相信曾经在宣武门瓮城内是有这些土堆的,只是其用途为何现在还不清楚。最近我在梳理资料的时候在两张1870年代宣武门瓮城的照片中看到疑似的土堆,很有可能就是“五人墓”。从照片来看,两张照片中的“墓”像是同一座(或者说只有一座),位置大概在瓮城南北轴线南侧偏西,一层砖一层泥垒成锥形,高度似乎有两米。

宣武门城楼,1870年代
上一张照片的局部,在下缘中间偏右的位置,可见一座锥形的人工建筑
宣武门城楼,1870年代
上一张照片的局部,在照片下缘中间偏左的位置,也能看到一座锥形的人工建筑

历史悠久的北京留下的城市传说很多,比如海眼什么的,虽然有些内容在现代人用科学的标准看来是无稽之谈,但这些传说早已融入了这座城市,成为其文化的一部分,没必要全盘否定,如果能弄清这些传说的流变,或者在浩瀚的史料中找到某些支撑传说的现实依据,也是一件于传承地方文化有意义的事情。

杭州的清波门

六年前去杭州参加研讨会的时候,朋友帮忙订了荷花池头附近的酒店,从那以后我每次去杭州就不再考虑别的酒店了。“荷花池头”是个很有画面感的地名,但那里除了沿街的一幢旧屋外墙上画了一池荷花外,完全看不到真花的影子,不由得让我浮想联翩,现在这片老旧的社区曾是怎样一番雅致的景象。为此我买了一本《清代杭城全图》,里面收录了数幅清代的杭州地图,“荷花池头”这个地名赫然在列,遗憾的是地图上并没有标注附近有池塘,从刊刻于1865-1873年之间的《浙江省垣城厢分图》来看,荷花池头南端西侧,也就是勾山南端正好在几户人家中间有片空地,我只能猜测如果有池塘的话可能就是在那里。同时我也注意到这一片现在属于清波社区管辖,而“清波”之名则源自荷花池头西南不远,曾经的杭州城门:清波门。

荷花池头一幢老屋外墙上画的荷花
《浙江省垣城厢分图》中的荷花池头,左上角是勾山

清波门是杭州最古老的城门之一,五代吴越时是座水门,待南宋建都杭州后,随着外来人口的增加,城市面积扩大,于南宋绍兴二十八年增筑城墙城门,清波门成为杭州十三座城门之一,位于城西南,南靠吴山,西濒西湖。这座存在了一千多年的城门见证了杭州城太久的历史,清末太平天国的军队两次攻陷杭州城都是从这里破城的。

咸丰九年底,天京被清军江南大营围困,危在旦夕,于是忠王李秀成主张攻打太湖以南的湖州和杭州,这两座城富庶且当时兵力薄弱,如果能迫使清军抽调部队南下救援则有机会解天京之围。据咸丰十年二月二十七日(1860年3月11日)杭州将军瑞昌的奏折“瑞昌等奏报杭州御敌并守城待援等情形摺”,凌晨三点(寅刻)有探兵报告说在北新关之北三十里的地方发现太平军,于是副都统来存带兵守卫武林门(杭州城西北角的城门)、瑞昌带兵守卫钱塘门(武林门南侧的城门)、浙江巡抚罗遵殿“将即日赶调回省之宝胜勇八百余名,衢州兵勇千余名,又截留江西第二起募勇二千余名,分派各门防守。”这边厢守城清军还没完全布置好,那边厢太平军已经抵达武林门下,杭州城城门紧闭,双方展开了最传统的攻城战,互有伤亡,但城未破。太平军继续南下,试图在钱塘门外的棋盘山修筑阵地,但被清军的“红夷大炮”破坏,之后改在葛岭筑垒。在接下来的三天里,太平军在城南的万松岭一带“遍插旗帜,窥伺城中,并施放火箭,冀延烧民房乘势攻入”,此外还烧毁了城西侧自武林门迤南各城门(武林门南是钱塘门,再南是涌金门水门、涌金门和清波门)外的民房,“火光澈天者三昼夜”。这期间瑞昌一直在对外求援,但始终没有援兵到。二十六日瑞昌探闻太平军在清波门外的黄泥潭开挖地道,但二十七日凌晨五点(卯时)太平军引爆炸药“将城轰塌三十余丈,该逆即从此处蜂拥入城”,汉城火光四起,“民人皆已归顺”,只有八旗官兵固守满城。杭州满城位于城内西北,其西侧与大城共用钱塘门。就这样瑞昌等人坚守满城至三月初二(1860年3月23日),终于等到了题用提督巴里坤总兵黾勇巴图鲁张玉良率领的援兵,按照瑞昌奏折的说法:“我兵知有外援,勇气百倍,立开大炮,将宝叔塔山上贼垒轰破数座,其西湖六道桥沿塘来往贼众,亦多有击毙。始见该逆纷纷由北往南,有逃遁之状,随经探兵回称,该逆因知大兵来援,惊慌远遁。所有被陷各门渐次收复,大城内外一律肃清。”实际上是李秀成的计谋得逞,太平军迅速撤离杭州,北上解围天京,最后在五月初经过激战,摧毁了清军的江南大营,延缓了清帝国实现国内和平的进程。咸丰十一年底,太平军经过两个月的围城,十一月二十八日卯刻(1861年12月29日凌晨五点)“由凤山、清波两门搭架云梯上城”,再次攻陷杭州城。上年坚守城池的瑞昌这次在城陷后投水自尽,而张玉良再次驰援被围困的杭州,最后在城外中炮身亡。

清乾隆四十九年《杭州府志》中的府城图局部,上南下北
拆除前的清泰门,约1917-1919年,甘博收藏,也许是他拍摄的,但目前只有照片没有底片
钱塘门,1917-1919年,甘博收藏,城台还做了一层檐,远看像三重檐的建筑,顶层立面绘满云纹
钱塘门西面,对外的这面城台就没必要做檐了,1917-1919年,甘博收藏
清波门,在瓮城城墙上向东拍摄,1917-1919年,甘博收藏
在吴山上向西看,右边缘居中的就是清波门,城墙亦可见,左边的高塔是雷峰塔,1917-1919年,甘博收藏
在南屏山上向东北方向看,左边红圈内是清波门,1920年代,月溪照相馆

清宣统元年沪杭甬铁路的沪杭段通车,为修铁路拆除了杭州城东侧清泰门附近的城墙,至民国初年,为城市扩建又拆除了清波门在内的多座城门,自此存在了一千多年的清波门只剩下一个地名。咸丰十年第一次杭州城的失陷间接导致清军江南大营的覆灭,咸丰皇帝没有了驻扎在江南的嫡系部队,给了湘军、淮军更大的舞台,促成曾国藩、李鸿章等人在政坛上升的契机,这又深远地影响了后续的历史走向。如今再从荷花池头经过,除了对满塘荷香的想象,又多了层对历史的感怀。

两张清末官员合影的考证

自从看过福建教育出版社的《莫理循眼里的近代中国》,我就想弄清楚其中两张老莫收藏的清末官员合影照片里的人都是谁,但也只是有一搭没一搭,有新材料就留意下,没有就搁置案头,从来都没集中精力去考证。年初马老师送我一本中研院近代史所出的魏秀梅编的《清季职官表附人物录》,虽然现在中研院的网站上有这本书的检索数据库,但总是没有实体书用着踏实,我想着拿到新书总得学点儿新知识,也对得起老师的良苦用心,于是决定就从这两张拖了几年的照片入手。

两张照片都摄于北京(都是京官)的冬季,而且应该是同一天拍摄,只是分了两次而已,每张16个人,总共32人,这是一个最基本的观察。为了方便工作,两张照片我分别命名为A和B,并分别给每个人编了号码,这样就可以用所在照片+编号的方式区别每一个人。先从能认出来的人入手,图A里面前排中间的庆亲王奕劻(A-3)和旁边的那桐(A-4)最好认,他们中间的A-8是赵尔巽,也是熟面孔,其次A-7陈璧、A-5张百熙、A-16戴鸿慈都是可以确认的;图B里B-1伍廷芳、B-3瞿鸿禨、B-11联芳、B-15徐世昌、B-16寿耆也都是我可以确定下来的。确定照片的拍摄时间对辨认人物非常重要(可以配合升迁时间来缩小范围),在能认出来的这几个人里,工作上有大变动的包括光绪三十三年五月初七(1907年6月17日)“缘事罢值”的瞿鸿禨、光绪三十一年八月廿六日(1905年9月24日,即原计划出京但被吴樾行刺的时间)至光绪三十二年六月一日(1906年7月21日,回到上海)出洋考察的戴鸿慈、光绪三十年四月十一日(1904年5月25日)“到京陛见”至光绪三十一年四月四日(1905年5月7日)调盛京将军的赵尔巽,综合这三个时间段,我认为照片的拍摄时间应该是五大臣出洋考察之前,赵尔巽还在北京期间,也就是光绪三十年四月十一日(1904年5月25日)至光绪三十一年四月四日(1905年5月7日)之间,而冬天就只能是1904年底1905年初,第一步就算完成了。

图A
图B

在读过翁同龢、那桐等人的日记后,我注意到年底各部堂官员要给驻京使臣拜年,这些使臣也会集中给这些官员拜年,只有这样的时机,才可能在冬天聚集这么多官员。图A在《那桐日记》里也有收录,能看到卡纸上有山本照相馆的铭章,说明这是山本赞七郎掌镜的(这么重要的场合不会交给他的助手),这也就说明,很可能是大臣们去给驻京公使拜年的时候山本赞七郎(他和北京的外交圈关系密切)在场,顺便拍了这两张合影,这也能解释为什么负责外交工作的奕劻、那桐和瞿鸿禨可以站C位。查那桐日记,最有可能的是光绪三十年十二月二十七日(1905年2月1日)这天,“巳初进署,会同各部院堂官贺十三国新年,自十点半起至三点半归。”这还不够,能认齐所有的人才最重要。我想了个笨办法:做一个数据库,把这个时间段所有部院堂官的信息,以《清季职官表附人物录》为根据都录入进去,包括任职和去职时间、生平、其它的照片等,这样方便整理数据,提高效率。没想到进行并不顺利,虽然录入数据和整理数据没什么难的,但筛选出来的清单里有一些人缺少可比对的图像,只新确定了A-11是陈邦瑞和B-8陆润庠,计划不得不搁置下来。

今天偶然看见石小满兄贴了日本庆应义塾大学图书馆收藏的某画册中的几页,正是我在考证的这两张照片,且上面标注了每个人的官职及姓名。虽然书中并没有把标注和图片里的人一一对应起来,但这正是我需要的最后一片拼图,配合我已经认出来的人和已经缩小了的清单,很容易就能确定每个人的对应关系,问题终于可以解决了。当然,这个信息没法直接拿来用,因为根据我前期的考证这份日文材料还有几处错误,比如没有“理藩院右部御史”之类的官职,还有左侍郎写作“右侍郎”,还有人名的笔误。这些都不足以影响最后的结果,因为在山本赞七郎那里拍照片的官员非常多,山本很重视和中国官员的关系,所以在记人这点上他不会犯大错误,通过考证完全可以处理他(或者出版商)笔误的偏差。最后反过来“验算”,这些人同时出现的时间范围可以缩小到光绪三十年十一月廿一日(1904年12月27日)至光绪三十一年正月廿二日(1905年2月25日)之间,符合之前的推断。

日本画册中图A的标注
日本画册中图B的标注

最后,分别将两张照片对应的官员职务和姓名罗列如下:

户部左侍郎(满) 景沣 A-1
吏部尚书(满) 世续 A-2
外务部总理大臣 奕劻 A-3
外务部尚书 那桐 A-4
吏部尚书(汉) 张百熙 A-5
吏部左侍郎(汉) 李殿林 A-6
商部左侍郎 陈璧 A-7
户部尚书(汉) 赵尔巽 A-8
礼部左侍郎(汉) 李绂藻 A-9
礼部尚书(满) 溥良 A-10
户部左侍郎(汉) 陈邦瑞 A-11
吏部左侍郎(汉) 张英麟 A-12
户部右侍郎(满) 增崇 A-13
礼部右侍郎(满) 绵文 A-14
吏部左侍郎(满) 特图慎 A-15
户部右侍郎(汉) 戴鸿慈 A-16
外务部右侍郎 伍廷芳 B-1
刑部尚书(满) 溥兴 B-2
外务部尚书 瞿鸿禨 B-3
兵部尚书(满) 长庚 B-4
都察院左都御史(满) 溥颋 B-5
工部右侍郎(满) 溥𨬔 B-6
兵部右侍郎(汉) 张仁黼 B-7
都察院左都御史(汉) 陆润庠 B-8
兵部右侍郎(满) 恩顺 B-9
兵部尚书(汉) 徐会沣 B-10
外务部左侍郎 联芳 B-11
工部右侍郎(汉) 李昭炜 B-12
刑部右侍郎(汉) 胡燏棻 B-13
工部左侍郎(满) 崇寿 B-14
兵部左侍郎(汉) 徐世昌 B-15
理藩院左侍郎(满) 寿耆 B-16

茶叶与咖啡

年前,B站的AI在我的首页推荐了一部纪录片《一部关于咖啡的电影》(A Film about Coffee)。我对咖啡没有依赖,但只要有条件,早上都会喝一杯咖啡,于是我点开链接看完了这部纪录片。其中讲到了卢旺达的灰山(Huye Mountain)咖啡豆加工过程,从采摘、水洗、拣选、晾晒到最后称量和包装,图像上的呈现让我联想到约翰·汤姆逊1870年在广东清远拍摄的一组照片,是当地的茶厂加工茶叶,从拣选、脚踩揉搓、称重装箱的过程,很多场景可以与灰山咖啡豆的加工一一对应。此外,这部纪录片中有美国的进口商与卢旺达当地的咖啡豆生产商为不同批次的豆子品鉴分级的过程,而清代由外国人主持的茶叶品鉴分级也有照片留下来(汤姆逊拍的没有外国人,我找了一张差不多同一时期且有外国人的),可以放在一起比较。

挑拣茶叶的广东姑娘(上),挑拣咖啡豆的卢旺达姑娘(下)
脚踩揉搓茶叶(上),水洗咖啡豆的时候脚踩助力(下)
茶叶称重装箱(上),咖啡称重装袋(下)
外国人主持的茶叶品鉴分级(上),美国咖啡进口商主持的咖啡豆品鉴分级(下)

形式上的相似,背后一定有本质上的共同点。茶叶在清代中国出口贸易中占有很大的比重,而网上有数据称现在咖啡豆占卢旺达出口贸易的70%。2020年卢旺达官方给出的数据是全国约有40万小农户家庭生产咖啡,咖啡年产量为1.6万公吨至2.1万公吨,总种植面积4.2万公顷。卢旺达的咖啡种植始于1904年,德国殖民者带来的一款波旁种的咖啡在那里生根发芽,而卢旺达的地形、纬度和降水量都非常适宜种植咖啡,灰山出产的阿拉比卡咖啡豆据说甜感丰富、有浓郁的花香和柑橘的酸质。中国的几种茶叶也很重视闻起来和尝起来的体验,比如汤姆逊为那批制茶的照片所配的说明中就提到:“茶叶的花香在最后一道干燥和炒制的工序后添加进去,在茶叶完全冷却前,将珠兰、洋橄榄、桃花等各种鲜花混入茶叶里。这些花朵会留在茶叶筐里直到打包,到时候会用筛子将它们过滤出去。”清代中国的茶叶和现在卢旺达的咖啡一样,都是很有品质的商品;在全球都有很大的市场;定级权(等同于定价权)都在外籍的进口商手里,他们把持着出口的量和价。不过中国的茶叶较卢旺达的咖啡有更多的自主性,毕竟茶叶买回去泡了就能喝,而咖啡豆还需要烘焙和研磨,最后这两个步骤直接影响着消费者的体验。纪录片中还讲到美国进口商为改善当地社区的生活质量而付出的种种行动,但仅靠这些进口商不可能拯救卢旺达的百姓。卢旺达的出口贸易成分过于单一,脆弱而危险。此次新冠疫情在全球爆发,仅2020年上半年,纪录片中提到的灰山咖啡公司出口就缩水70%。如果要拿中国从清末到现在走过的路供卢旺达这个饱受殖民和战乱摧残的非洲国家借鉴,实现国家独立民族富强,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两张毛泽东访苏的照片

1949年11月上旬,毛泽东收到斯大林的邀请访问苏联,参加苏方举行的庆祝斯大林七十寿辰的活动。而中国方面则要与斯大林就中苏两国重大的政治、经济问题进行商谈,特别是处理1945年国民党政府与苏联签订的《中苏友好同盟条约》。1949年12月6日毛泽东乘专列从西直门火车站出发,12月16日抵达莫斯科雅罗斯拉夫车站。祝寿活动很快就结束了,但后续的废除旧条约签署新条约则花了很长时间,直到1950年2月17日毛泽东才登上回国的专列。毛在苏联的两个月中除了参加祝寿活动和开会,还去了列宁格勒和斯大林格勒的一些工厂、纪念馆和集体农庄参观,按说这段时间中苏双方都有机会留下丰富的影像资料,但实际上除了常见的那几张(只讨论照片不讨论视频,而且视频也不多),在互联网上很难检索到更多的照片。今天说的两张照片都不算太少见,但放在一起对照着看也有可讨论的空间。

第一张照片是毛出发前,也就是1949年12月6日晚,刘少奇、周恩来等人在毛的专列内为其送行话别的情景,由侯波拍摄。第二张照片是毛抵达后,访问苏联的一个集体农庄,在室内与集体农庄的主要领导座谈时的情景,由苏联摄影师拍摄。这两张照片在构图上有很多相似的地方:照片中的人物虽然不是排成一列,但中心明显是毛,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是冲着毛的,也就是说摄影师都准确地抓住了这一刻,用图像语言向观众讲述谁才是照片里最重要的人。

1949年12月6日,毛与送别的中、苏官员在专列中交谈
1949年毛在访问苏联当地的一处集体农庄时与农庄领导交谈

除了上面这条对摄影师意图和技巧的“分析”,似乎应该还考虑一种可能,即最后呈现出来的结果是摄影师不得已而为之的。这两张照片中的空间,一个是狭长的车厢,一个是房间,毛都坐在了这个空间的一角,照片不好拍。侯波1949年调任中共中央办公厅警卫局摄影科科长,负责拍摄中央领导人,尤以为毛拍照为主。从照片上看,在车厢里大家这样的一个分布情况,如果想在一张照片上尽量多的拍下中央领导人(右二周恩来,右五刘少奇),最适合的机位就是车厢对角线的另一侧。第二张照片根据后面悬挂的画像(左为伏罗希洛夫,右为斯大林),这个房间不会太宽,摄影师正对的那一侧墙壁最多只有三扇窗户(如果还有还有别的窗户就肯定还要有别的领导人像,那样的话不会把斯大林摆在最右边,此外根据吊灯的位置也可以大体推断出那面墙只有三个窗户),也就是说照片左边以外没有太多的空间留给摄影师,他也只能在这个空间里以与毛为对角线的位置拍照。如果这个分析成立的话,这种(几乎)所有人目光聚集到毛身上的照片都不是摄影师的刻意为之,而是由于空间的限制以及毛所坐的位置使摄影师没有其他机位选择,不得已拍下的这种使毛得以突出的照片。

写了这么一大堆,我其实是想说,生活中导致果的因可能非常简单,根本没有那么复杂,也说不出太多道理来,如果强行分析并写成文章写成书,只能是无病呻吟地凑字数。

女土匪

2008年,电视剧《闯关东》热播,剧中角色“鲜儿”一生坎坷,与亲人失散被迫当了童养媳,进戏班以为命运有转机但又被恶霸侮辱,后来上山当了土匪险些被枪毙,最后和传武的爱情线也以阴阳相隔收场。扮演者小宋佳用演技向观众展示了一名女性从被父权压迫到敢于追逐自己命运的成长过程,让“鲜儿”这个角色感动了许多观众。我看了这部电视剧才知道,在东北的俗语里土匪又被称为“胡子”,本以为这个“女胡子”的设定是编剧的想象,但最近集中阅读1924-1925年《申报》的时候,发现了三篇关于女土匪的报道,原来鲜儿“上山”的经历在现实中都有映照。

1924年6月9日的《申报》报道“山东女杆首赵妈妈就获”。这位“赵妈妈”本名永龄,江苏沐阳人,被抓时四十七岁。她在第一任丈夫王德山病故后改嫁土匪赵登山。后来因为分赃不均,赵登山和儿子赵遁被同伙打死,于是赵妈妈带着长女赵琴、次女和三女逃走,其长女嫁给临沂的土匪高强,后来高强在行劫途中被官兵打死,于是这位赵妈妈就作了匪首,她的长女“在土匪中为先锋队,能使两杆盒子炮,齐装齐发”,带着四百多人在临沂一带打家劫舍,“焚劫乡村,居民备受荼毒”。赵妈妈犯下的最大案子被称为“鲁南八里巷惨案”。1923年农历六月初,郯城县店头乡东八里巷村的防匪自卫组织“大刀会”抓住了赵妈妈匪帮的两名成员,于是村里收到赵妈妈的信说让放人,村民们不肯。农历六月十七日(7月30日)赵妈妈带着手下以及另外两股土匪围攻八里巷,久攻不下,在二十日(8月2日)从邻村抓来村民,让他们打头阵去拆挖围着八里巷的土墙,最终墙破,土匪们冲进村庄,将男子全部枪毙,能找到的六十多名妇女都被砍死,未成年的孩子都被摔死,除了部分在村子被围之前就跑出去的妇孺,“即鸡犬不留一命”。这个案子实在太大,惊动山东省长和督军下力气剿匪,案发三周后,官军听说抓住的一名土匪知道赵妈妈的行踪,严刑之下,这名土匪说赵妈妈在烟台,但官军到烟台的时候赵妈妈已经先一日到了威海卫,买了船票准备去上海,结果在码头候船时被擒,一同被抓的还有她的长女、二女儿和十二岁的三女儿。这一家人1924年5月28日被押回临沂,6月1日在五旅一团的团部内拍了一张合影,定于端午节后行刑。

1925年2月9日的《申报》报道“吉林著名女匪驼龙伏法”。驼龙本名张素贞,十几岁时以为遇到自己的“真命天子”,结果卖入长春的妓院,后来遇到绰号“大龙”的土匪王福棠,两人情投意合,大龙花三千元将张素贞赎出,带她上山作了压寨夫人。张素贞“熟习枪马,淫悍异常”,跟着大龙的“仁义军”在五常、榆树、双城等县活动,据说双手拿枪而且枪法很好,绰号“双枪驼龙”。1923年春,大龙在与地方保卫团的交战中死亡,于是驼龙转嫁给大龙的弟弟“九龙”,并称要为大龙报仇。结果九龙在与吉林县游巡队的遭遇战中被打死。连“克”二夫,帮中土匪认为驼龙是“不详物”,最终驼龙不得不离开,去双城投靠了女匪“一枝花”成了二当家。一枝花不允许手下奸污妇女,否则枪毙,而驼龙则不然,她一旦攻进村子,则“先将年轻妇女圈一空室中,命部下各匪任意污辱”,吸引了很多流氓无赖归顺于她,而且她还“选匪中年少而强有力者十六人为卫队”。一枝花“见驼龙暴乱无度,喧宾夺主”,又担心火拼不过,于是将双城一带的地盘让给了驼龙,自此分家。1924年10月第二次直奉战争结束,张作霖调回部队和民团一起剿匪,驼龙和她的手下在双顶子的战斗中损失惨重,她只身逃脱,在“公主岭鸿顺班妓馆某干娘处暂避”。结果被当地陆军稽查处某某认出,当晚,即1925年1月18日,十余名士兵冲入妓馆抓获了驼龙,第二天早晨搭南满快车送往长春统领部,严讯之下,直认不讳。负责此案的吉林省警备司令李杜发电报请示张作霖,收到“即行枪决”的指示。1月21日,驼龙被从监内提出,验明正身后押往三马路东头荒地枪毙。报纸上说她当天身披大红库缎平金猞猁斗篷,内穿宝蓝狐腿旗袍,头戴白色暖帽。观刑者人山人海,她站在囚车上说:“我名张素贞,驼龙系我外号,今年二十五岁,奉天辽阳县人。十九岁下?子(报纸原文这个字看不清,注释是“当妓女”),大龙化三千元替我赎身,遂跟大龙前后为匪六年,死我手下者不知几千人,一个娘们儿,能纵横数百里,抵抗官兵,总算漏脸了,今又承诸位盛情走送,谢谢!”言甫毕,枪响,“艳尸横卧矣。”

驼龙被行刑前拍的照片

1925年8月25日的《申报》报道“吉林女匪一枝花落网”。“一枝花”本来是良家妇女,因为她丈夫牵涉到一起案子而伏法,于是她愤而上山,落草为寇,以“一枝花”为名行走江湖。她势力最大时曾有一千多名手下,在五常、双城一带绑票勒索、劫掠行旅。虽然老百姓对她们这伙土匪怨声载道,但是一枝花帮规极严,不准奸淫,一些男性土匪就渐渐投奔别处去了,最后只剩下二三百人。后来一枝花与土匪“占北原”李德姘居在一起,“渐为部下所不齿”。丢了人心队伍就不好带了,在官兵的围剿中,一枝花、李德和七十多名手下躲进五常山中,消声觅迹。1925年7月29日,驻防双城的第十八旅二营接到侦探线报,说一枝花和李德藏在二道岗子李钧家,于是少尉连副刘荣与何银山二人带领二十名士兵前去围剿,双方展开枪战,最后李德等人逃脱,只有一枝花被擒。严刑之下,一枝花“直认为匪不讳”,并交代这次出山主要是为了买子弹,并且已经联系好了三家日本洋行,准备在火车站交接。到了交易的那天,军警和便衣埋伏在车站,待由长春开往哈尔滨的第八次票车进站时,果然有两名日本人下车,还带了非常多的行李。警察前去盘查,两名日本人执意不允,而且要动武,其余军警立刻围了上来,最后在他们二人携带的暖壶、果篮和皮包内,“搜出撸杆手枪十二支,子弹一千三百粒,又匣子枪弹四百粒,并在日人身上内衣中搜出大枪弹数百粒、吗啡五大筒。”两名日本人被带回营部复加详讯,才知道他们贩卖武器已经很多次了,军警顺着这条线揪出了他们的下家,破坏了这条走私武器的通道。最后,这两名日本人和一枝花一同被解往哈尔滨旅部发落。

这三名女土匪手上都有人命,最终都没有逃脱法律的制裁。抛开现实,单说文学作品中的女土匪的形象,她们往往都具备漂亮、凶悍的特征,尤其会有能使双枪且枪法很准的背景设定。投射到现实中,女性在职场里没有高分的技能点确实很难在以男性为主导的现代社会中脱颖而出。以上这三位女土匪都出身贫困,经历坎坷,走上打家劫舍这条路有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军阀混战,民不聊生的大背景,但也有个人的情感原因,这似乎是土匪这个行当里女性的劣势。她们都是因为爱情而接触到土匪并进入到土匪的圈子最终成为土匪的头目,从来没听说哪位男性和女土匪结婚然后跟着上山,或者因为妻子冤死然后丈夫上山的故事,从来没听说先后两任妻子死亡丈夫被称作“克妻”的,从来没听说哪位男性和异性同居就被周围同性所不齿的……

北京的绑匪张福来在被拉去刑场的途中,1920年代
清末练习射击的有钱人家女眷

女刺花党

前阵子在朋友那里看到一套上海战事写真馆于1924年印行的《江浙直奉血战画宝大全》,里面有三页是介绍上海的一位“女刺花党”,也就是有纹身的女性被游街的事情,我很好奇,就去查了下背景。

1924年9月江浙战争爆发,上海租界的治安受到影响,于是法租界开始逮捕“刺花党”。那个时候中国社会对纹身这种事不像现在有这么高的宽容度,而且当时在有纹身的人群里地痞流氓也确实占比高些。鉴于一些“刺花党”逃到了华界,淞沪警备厅厅长陆荣篯在1924年9月21日召开会议,要求各警署逮捕“游民”,重点就是“刺花党”。比如1924年9月23日的《申报》就报道说有个叫陈阿大的人,在陆家浜向友人讨债,言语不和,一怒之下脱去上衣露出手臂上的纹身,结果被巡警撞见,抓走了;还有一个张某,在小西门外的森福茶楼和别人打麻将赌钱,因为天热遂脱去短衣露出了手臂上的纹身,结果被人举报给抓走了……单是一个上午警察就抓了七、八十人,全部被押送去南市水巡队,用驳船运到北市沪宁铁路车站,再转运到江浙战争的前线去当苦力,甚至冲锋的炮灰……我想起大学刚毕业的那一、二年,北京查暂住证很凶,我同事和他同学一块儿租住在地质大学(他们的母校)附近的平房,半夜去公共厕所解手,遇到巡逻的辅警,一查没带证件,就被抓走了,连夜被送回辽宁老家,他女朋友担心了一晚上,第二天才接到那个男生从家打来的电话,最后这个制度的终结(其实并没有)是用生命换来的。

《江浙直奉血战画宝大全》有一段这位“女刺花党”的介绍,说她叫陆小妹,出生在浦东,最初嫁给了一个“白相人”(就是那种不务正业的花花公子),能言善辩,算是一朵交际花,后来与不同的流氓姘居,还收了好些徒弟,自己变成了一位“女白相人”。淞沪警察厅开始抓“刺花党”后,吃她醋的人便去举报,结果陆小妹就被抓了。据说陆小妹胸前刺着二龙戏珠,龙身一直缠绕到胳膊上,胳膊的空白处还纹着“现在西洋画家所最提倡的外国裸体美人”,腿上则纹着“秘戏图”。

女刺花党小传
女刺花党游街记

这样大面积的纹身在日本很有传统,老照片里常见,现代也有人拍。美国摄影师克雷斯·雷尼尔(Chris Rainier)有一组作品是关于世界各地的纹身文化,其中一张是位日本女郎,单是后背就纹满了,据说她是某日本暴力组织头目的女人。

比托在日本时拍摄的纹身男子
Chris Rainier拍摄的日本纹身女子

陆小妹这种尺寸和内容的纹身,确实与当时中国人的传统道德观念相左,但被抓也就算了,竟然还被游街三日!“日前,在南市一带人山人海,嚷着看女刺花党游街,大家钻出头来看。只听一声锣响,说女刺花党来了,只看那个女刺花党把他高高的抬起……只见那个女人不过二十多岁,凶悍露于面目,虽然这样出丑,他却恬不为耻,还是目灼灼视人,道旁的看客大家拍掌欢呼,说这漂亮的女子好不出风头啊。”关于游街这件事,我没有在《申报》上查到记载(也可能是我看得不够细,漏网了),但包天笑在他的小说《一缕麻》提到过类似的情节,作者借一位老人之口说她“ 满身刺着花,还是个规矩人吗?左不过是白相人嫂嫂罢了。”这也是普通百姓的看法,所以看热闹的人多,同情的人少。

女刺花党游街

每个人都有掌控自己身体的权力,人和人之间应该包容,社会在进步,莫说去游街或当炮灰,抓,也不会发生了。

从苏联到中国的一次长途飞行

《老照片》第一三五辑的第一篇文章是何康老先生口述自己青年时代以前的历史,其中有一张配图是年幼的他和母亲等人在一架写有俄文的飞机前的合影。那是一架德国的容克斯F.13(Junkers F.13),我对这架飞机有了兴趣,一番检索发现,背后还有故事。

01

1914年,俄航空学校的校长柯万科(Л. М. Кованько)提出开辟从莫斯科到海参崴的飞艇航线,以作为西伯利亚铁路的补充,并制定了一个详细的飞行计划,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和随后的“十月革命”打断了计划的实施。1923年,苏联航空理事会提出开辟从彼得格勒(今圣彼得堡)经由莫斯科到海参崴的民用航空线路,于是柯万科当年的计划得以重见天日,不过鉴于航空器的主流已经从飞艇过渡到飞机,这条飞行线路也更改为从莫斯科到北京。为了这次飞行,苏联在1924年成立了一个筹备委员会,其中包括民用航空队(ГВФ)、航空之友会(Общества друзей воздушного флота)、多布罗莱协会(ДОБРОЛЕТ)、《真理报》(Добролет)、国有电影制作公司(Правды),以及人民外务委员会(НКИД)。那张照片中机头喷涂的第一行俄文“ДОБРОЛЕТ”即多布罗莱协会,这个组织成立于1923年,简单理解就是在当时苏联经济体制下的一家民用航空公司,后来成为俄航的一部分。1925年3月20日,委员会正式开始准备工作,确定此次飞行计划的目标是:“建立与远东的文化和经济的联系,确定远东航线,培养航空人才,检验航空业的成就。”同年5月,委员会确定下来这次航线开辟所使用的飞机共四个型号,分别是苏联自己生产的R-1、R-2、AK-1和从德国进口的容克斯Ju F.13。

《老照片》第135辑刊登的那张照片,机头喷涂俄文的第一行即多布罗莱协会

R-1是苏联生产的第一款飞机,其最早可追溯到1917年沙俄从英国Airco公司获得的德·哈维兰(De Havilland)DH.4生产授权,但当时缺乏进口的发动机而没有大规模展开生产。苏俄内战期间,少数参战的英国皇家空军德·哈维兰DH.9双翼飞机被苏联红军获得,苏联飞机设计师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波里卡尔波夫(Никола́й Никола́евич Полика́рпов, 1892-1944)结合此前DH.4的图纸,对DH.9测绘并进行了改进,主要是在材料方面:英国原产使用的是一种美国云杉,质量轻强度高且少有木结,波里卡尔波夫选用在俄国更易获得的西伯利亚松来替代,减轻了飞机重量增加了有效载荷。这种新设计的飞机1923年5月15日完成首飞,被命名为R-1(俄文写作P-1,当时国内的报纸称其为“而字第一”)。这种飞机乘员2人,机身长9.24米,翼展14米,由一台水冷发动机驱动,最大航程700公里。R-1最初使用过的引擎主要是德国生产的梅赛德斯D.IV和英国阿姆斯特朗·西德尼的“美洲狮”(Puma),后来仿制了美国的“自由12”(Liberty L-12)引擎并命名为M5,少数装备进口引擎并被改装为教练型的R-1被定名为R-2。

军用型R-1的三视图

波里卡尔波夫是苏联的著名飞机设计师,世界知名的米高扬设计局的两位主要设计师米高扬和格列维奇都曾在波里卡尔波夫手下工作,而波里卡尔波夫主持的设计局则是苏霍伊设计局的前身。

R-1和中国颇有“缘分”: 1925年2-6月,三架由苏联飞行员驾驶的R-1帮助国民革命军进行侦察和通信保障;1926年第二次东征攻打惠州时,一架R-1投掷过炸弹和传单;1929年中东路事件期间,苏联的18架装备有机枪和炸弹的R-1参加同江海战,炸沉了奉军的“利捷”号、炸伤“利绥”号。苏联后来还曾向冯玉祥赠送了30架R-1。

同江海战中轰炸奉军海军的苏联R-1“列宁”中队

AK-1是苏联飞机设计师亚历山德罗夫(В. Л. Александрова)和加里宁(В. В. Калинина)共同设计的一种单翼单螺旋桨客机,并以他们的姓名首字母命名(Александрова-Калинина)。这种飞机最多可载乘客3人,机长11米,翼展14.9米,最大航程750公里。

容克斯F.13是德国容克斯(Junkers)公司制造的一款商用客机,也是世界上第一款全金属打造的飞机,单翼单发动机,可搭载乘客4人,机长9.6米,翼展14.8米,最大航程1400公里。这款飞机曾出口到多个国家,除了苏联还有中国,甚至民国政府还发行过这款飞机的邮票。需要指出的是,这次飞行使用的三个型号的飞机,除AK-1外驾驶舱都是“露天”的,这为他们后面的飞行造成了不少麻烦。

容克斯Ju F.13的三视图

这个飞行计划设计了19个降落点,大体上是沿着莫斯科(Москва)、下诺夫哥罗德(Нижний Новгород)、喀山(Казань)、萨拉普尔(Сарапул)、克拉斯诺乌菲姆斯克(Красноуфимск)、库尔干(Курган)、彼得罗巴甫洛夫斯克(Петропавловск)、鄂木斯克(Омск)、新西伯利亚(Новониколаевск)、克拉斯诺亚尔斯克(Красноярск)、坎斯克(Канск)、下乌金斯克(Нижнеудинск)、伊尔库茨克(Иркутск)、恰克图(Кя́хта)一线,然后进入蒙古,经乌兰巴托到北京。编号为2734和2737的两架R-1以及编号为2600的一架R-2被拆散后用火车运往新西伯利亚和伊尔库茨克,并将发动机、机轮、散热器、螺旋桨等备用零件装箱运往库尔干和乌兰乌德等可能的降落场。

飞行队最后的实际线路图

这次远程飞行计划共有20名成员,其中队长是苏联红军空军政治部的主任伊赛·帕夫洛维奇·施密特(Исай Павлович Шмидт),他是一个留着大胡子的犹太人,被同伴私下称作“胡子”,他不驾驶飞机,主要扮演精神领袖的角色,在一路上的多个欢迎会上发表鼓动性的演讲。飞行队由六架飞机组成,分别是:

编号No.2738 R-RMPA的俄制R-1,驾驶员米哈伊尔·米哈伊洛维奇·格罗莫夫(Михаил Михайлович Громов),机械师叶夫根尼·罗兹维奇(Евгений В. Родзевич)

编号No.2733 R-RMPB的俄制R-1,驾驶员米哈伊尔·亚历山德罗维奇·沃尔科沃诺夫(Михаил Александрович Волковойнов),他同时担任副队长,机械师瓦西里·彼得罗维奇·库兹涅佐夫(Василий Петрович Кузнецов)

编号No.2601 R-RMPE的俄制R-2,驾驶员阿卡迪·尼基佛洛维奇·阿卡托夫(Аркадий Никифорович Екатов),机械师马里科夫(Ф.М. Маликов)

编号R-RDAP的德制容克斯F.13“真理”号(ПРАВДА),驾驶员伊万·克林门蒂维奇·波利亚科夫(Иван Климентьевич Поляков),机械师伊万·瓦西里耶维奇·米克海耶夫(Иван Васильевич Михеев)

编号R-RDAO的德制容克斯F.13“红色羊毛工”号(КРАСНЫЙ КАМВОЛЬЩИК),驾驶员尼基塔·伊万诺维奇·内德诺夫(Никита Иванович Найдёнов),机械师瓦西里·弗拉索维奇·奥西波夫(Василий Власович Осипов)

编号R-RDAX的俄制AK-1,驾驶员阿波利纳利斯·伊万诺维奇·托玛谢夫斯基(Аполлинарий Иванович Томашевский)机械师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卡米舍夫(Николай Андреевич Камышев)

除了上述飞行人员,剩余七人都是宣传工作者。前面提到筹备此次飞行的委员会中就有媒体的代表,记者们总是偏爱这样的冒险题材,这七人中包括俄罗斯通讯社(Роста)的米克尔(Михельс)、《真理报》(Правда)的罗森布拉特(Розенблат)、《消息报》(Известия)的齐娜达·里希特、《列宁格勒真理报》(Ленинградская Правда)的列别坚科(Лебеденко)、军事新闻记者奥萨奇(Осадчий)。其中齐娜达·里希特是位女性,她乘坐的飞机驾驶员格罗莫夫后来回忆说她有个不安分的灵魂,自从丈夫去世后就一直对冒险情有独钟,后来她还写了本关于此次长途飞行的书《七千公里空路》(7000 км по воздуху)。队伍中还有一位电影导演弗拉基米尔·阿道夫维奇·什尼德罗夫(Владимир Адольфович Шнейдеров)和摄影师布留姆(Георгий Блюм),他们全程拍摄了很多素材,后来剪辑为《伟大的飞行与中国国内战争》(Великий перелёт)的影片并在苏联公映,这是另一个故事了。油管上曾经有此片,但现在链接已经失效,国内由上海音像资料馆买过一份拷贝。

02

1925年6月10日上午8时,飞行队终于从莫斯科的托洛茨基机场(Aэродрома Имени Троцкого)启程了。这座机场的前身即著名的伏龙芝中央机场,建于1910年,1923-1926年曾以托洛茨基的名字命名,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后来不再使用这个名字。机场周围曾经聚集了米高扬、苏霍伊、伊留申、雅科夫列夫等飞机设计局的工厂,多款知名飞机曾在这里试飞,2003年这座机场正式关闭,计划改建为航空博物馆。

按照飞行计划,每一段航程大概在500-750公里,两架同型号的飞机一起飞行,这样可以互相照应,比如两架R-1、两架容克斯分别编为一组,而AK-1和R-2同时起飞降落,她们的航程较短,因此一般情况下先出发,也先降落,为后续四架飞机勘查降落场地。

机队飞行三个小时后降落在下诺夫哥罗德,经过休整后于下午4时再次升空飞往喀山。先抵达喀山的是两架R-1和一架R-2,两架容克斯和AK-1中途遇雨,耽搁了一段时间才到。飞行队在喀山受到热烈欢迎,队长施密特做了热情洋溢的演讲,休整一晚后飞行队在6月11日飞往萨拉普尔,中途沃尔科沃诺夫驾驶的R-1迫降一次,但很快便赶上了队伍。由于天气原因,在萨拉普尔停留了两天后,飞行队于6月13日再次出发,上午5时05分六架飞机先后起飞,两个小时后,AK-1和两架容克斯降落在克拉斯诺乌菲姆斯克,另外三架飞机则直接飞向库尔干。在飞行途中格罗莫夫驾驶的R-1因为输油管漏油的问题迫降,另一架R-1也一同降落,在管路问题修复后分了一些油给他们,两架飞机才继续赶路。上午9时30分,另外三架飞机从克拉斯诺乌菲姆斯克出发,下午1时也飞抵库尔干。

队长施密特在苏联某城市降落时站在汽车上向群众讲演

6月14日,飞行队从库尔干出发,正赶上东风,在经过四个多小时的飞行后抵达鄂木斯克,AK-1最后一个赶到,降落时已经是晚上8时,在那里飞行队再次受到热烈欢迎,工农群众打出横幅,还有军乐队的演奏,同样由施密特发表热情洋溢的讲话。16日上午飞行队从鄂木斯克出发,飞行六个小时后抵达新西伯利亚。17日,当地政府举行了盛大的欢迎集会,有两万人参加。在新西伯利亚原计划停留三天,但因为天气原因不得不一再推迟。在不能飞行的那几天,他们去看电影和戏剧表演,还有个小插曲:据R-1的驾驶员格罗莫夫撰文回忆,他的机械师叶夫根尼有一个晚上没回来,第二天才知道是跟着一个芭蕾舞演员回家了,幸好他们的队长施密特没发现这件事。

6月21日经过几小时的飞行,上午9时飞行队抵达克拉斯诺亚尔斯克,第一个降落的是沃尔科沃诺夫驾驶的R-1。八千名当地民众举行了欢迎会,政府、工会、铁路工人和农民的代表分别致辞。在这一段航程中,R-2因为发动机的冷却系统故障而迫降一次,AK-1因为机械师的失误影响了罗盘,飞机迷失方向不得不迫降,在询问当地居民后确定了方向才再次起飞,好在这两架飞机都在当天赶到了目的地机场。当时克拉斯诺亚尔斯克的机场位于叶塞尼河旁,他们降落后的第二天因为降雨导致河水上涨,机场都被淹了。23日飞行队离开克拉斯诺亚尔斯克并在当天抵达下乌金斯克。24日上午7时50分飞行队从下乌金斯克出发,当日抵达伊尔库茨克。

在苏联某城市降落的编号为R-RDAX的AK-1

伊尔库茨克位于贝加尔湖南部以西,飞行队必须要穿过这座狭长的湖,湖面上天气多变且常有大雾,湖西部和东部都横亘着高山,于是飞行队认真研究地形以确定飞行路线,研究天气报告以确定出发时间,甚至安排了一艘船在贝加尔湖上航行,以便飞机迫降水面可以尽快实施救援。由于连续大雨的原因,直到7月1日上午8时飞行队才再次出发,可是两架容克斯在湖面上遭遇巨大的雨云墙,起飞一个小时后不得不折返回去;两架R-1在雾中不敢贸然翻越山岭,最后沿着色楞格河的河岸降落在上乌金斯克(Верхне-Удинске,今乌兰乌德),R-2和AK-1则没了消息。乘坐容克斯的队长施密特降落后立刻赶到火车站发电报,询问各火车站有没有看到他们的飞机,下午2时收到消息说R-2和AK-1刚飞过买卖城前往乌兰巴托,后来证实状况实际上更复杂。7月3日,两架容克斯从伊尔库茨克飞到了买卖城。7月4日,两架R-1从上乌金斯克飞往乌兰巴托,在经过买卖城的时候看到停着的两架容克斯,通过地面发射的信号弹得知他们并不需要帮助后,两架R-1继续前进,最后降落在乌兰巴托,R-2竟然已经停在机场上了。两架R-1降落不久后,两架容克斯也降落了,但仍然没有AK-1的消息。据驾驶R-2的阿卡托夫说,他们和AK-1侥幸穿过贝加尔湖上的云墙,躲过湖东面绵延一千多公里的达乌里山脉,但在大雾中两架飞机失去联系,随后R-2遭遇大雨不得不迫降在野外,他们的飞机没有机舱,只能在机翼下躲雨。雨停后天已经黑了,又冷又饿的他们走了四公里才遇到一个蒙古包,好在那些蒙古人很热情,招待他们吃了东西。第二天,也就是7月2日,他们重新起飞,当天降落在乌兰巴托。失去了AK-1的消息,队员们都很焦急,一架容克斯出发去进行搜索,但毫无发现。就在众人感到绝望的时候,天空中突然传来发动机的轰鸣声,AK-1终于也来了,六架飞机终于重新汇合。事后才知道AK-1在与R-2失去联系后也不得不迫降,好在他们有机舱可以休息,不像R-2的飞行员和机械师那样在野外受冻。在乌兰巴托,蒙古人民党组织了盛大的欢迎集会,乔巴山接见了所有的队员,并发表了颂赞飞行员,号召向苏联学习的讲话。作为回应,施密特称赞了蒙古人民反抗帝国主义的行动,强调蒙古的“解放”归功于蒙古人民。据说这是蒙古人第一次看到飞机,1931年苏联送给蒙古政府3架R-1s,蒙古政府又采购了3架,组建了蒙古最早的空军。

蒙古空军的R-1s前苏联飞行员和蒙古军人的合影

从伊尔库茨克到乌兰巴托这一段的考验主要是贝加尔湖上空多变的天气以及在大雾中飞越东南方向的高山,而从乌兰巴托到到张家口这一段则需要闯过无边的戈壁。虽然西伯利亚也广袤无垠,但至少有铁路线可以作为地标,戈壁这一段除了罗盘只能通过电报线路来辨别方向,为此,飞行队在乌兰巴托停留了接近一周的时间,准备预案制定飞行计划。7月8日上午5时许,飞行队出发,约五小时后除了AK-1外都抵达了中蒙边境的乌德(今扎门乌德)。派出车队搜寻后,原来AK-1中途遭遇强风迫降,结果机腹受损,驾驶员和机械师执意自己修复,拒绝了同伴的帮助。接下来将进入中国境内,7月9日,剩余的五架飞机飞往张家口以北的庙滩,但意外再次发生,编号R-RDAP的容克斯在降落时撞到了一处浅沟,造成起落架无法修复的损伤,探险的旅程终止在了离北京只有几百公里的地方。

据1925年北洋政府的《交通公报》,7月9日,也就是飞行队抵达庙滩的第二天,北洋政府交通部致函航空署,虽然苏联方面早就通知了北洋政府这次从莫斯科到北京的飞行计划,但中方并没有给予通行的回复,而且飞机到了庙滩,苏联大使馆的参赞才“声称”如果7月9日天气好俄国飞机将飞往北京。仓促间,航空署派出科长韦庭鲲、交通部部员王季子、张文焕会同海关人员急赴庙滩处理入境事宜。就这样,过了近一周的时间,俄国飞行队终于在7月13日飞抵北京南苑机场。

03

为迎接苏联航空队的到来,北洋政府在飞机降落的南苑机场筹备了盛大的欢迎仪式。因为苏联大使馆通知俄国飞机确定到达北京的时间较晚,因此现场没有搭设传统的彩牌楼,只有一个巨大的席棚,棚前横向拉着红、黄两色的彩绸,正中交叉悬挂中苏两国的国旗。棚内正面摆一长案,上面摆着各界准备送给飞行员们的奖品,西南北三面摆着覆有白餐布的长桌,上面陈设饮食器皿,饰以盆景等物,餐桌后摆着座凳,坐着各界男女来宾。同时在场门及机场四周都有荷枪实弹的陆军步兵和宪兵维持秩序,甚至还专门划定了临时停车场,各种车辆都停在场外西北之空地。记者对于各界预备送给飞行员的奖品有很详细的记录,其中有国民党本部所赠大银杯一只;警监朱深所赠小银杯一只;航空署署长何遂所赠景泰蓝镀金鼎一个、景泰蓝方炉两个、景泰蓝圆炉两个,景泰蓝瓶两个,银鼎七只,自画山水屏七件以及他本人的肖像照七张。装着七只银鼎的木匣上都贴着红纸条,写着上下款等内容,如送给驾驶AK-1的托玛谢夫斯基的盒子上写着“苏联飞行家欧亚航空第一次来华纪念”,中间写着“北游大方”,下款是“中华民国航空司令何遂敬赠”,送给沃尔科沃诺夫的木匣字条中间题字是“青云有路”,送给驾驶格罗莫夫的木匣字条中间题字是“御风”,送给团长施密特的木匣字条题字是“壮志可风”,送给波利亚科夫的木匣字条题字是“北海游鸿”;冯玉祥所赠瓷花瓶两尊;政府所授纪念奖章七座;沪案(即五卅惨案)后援会赠鲜花一篮;国民党赠纸花圈四个;雪耻大会赠花圈两个;江苏如皋平民社赠该社社旗一面;大阪朝日、东京朝日两新闻社各赠鲜花两束;各界妇女联合会代表刘清扬赠花盆景一个;全世界工人联合会赠绣红缎金字匾额一块。

上午8时半,航空署收到张家口发来的消息,说看到苏联飞行队经过张家口上空,径直向北京飞去,于是航空署负责迎接的职员便在欢迎大厅的外墙贴出通告,在场的民众以为飞机即将抵达,都“引颈西望”,航空署也派出几位飞行员驾机升空,“往来梭驶”以示欢迎。其中有一位航空署署员的女儿戴女士,也驾驶飞机进行了空中表演,做出种种花样,引得观众一片喝彩。现场很多人拿着照相机拍照记录,卖饽饽、冰水、汽水的小贩则担着货担密布大厅左右。可到了九点钟,仍然不见苏联飞行队的踪影,于是观众们有的席地而坐,有的去找荫凉的地方,都散了。

据说当天在南苑机场的观众有三千多人,一部分是附近住户的妇女老幼,更多的则来自民间组织。据《顺天时报》和《航空月刊》的报道,12日晚至13日晨,“有国民党籍学生等,乘数量汽车驰行各街市,散布传单,如雪片然,以促都人士莅苑欢迎。”在南苑机场参加欢迎仪式的各种团体有二十多个,“除全国学联会沪案雪耻大会、国民党员及北京国民党市党部、中国青年军人北方执行委员会等人数占有过半数外,复有武汉学联会、全国各界妇女联合会、全世界工人联合会等团体。”北京的军政界代表有:“海陆军部代表周葆霖、内务部代表吴承提,参谋本部代表胡承祐、赵德馨,交通部代表王时泽、谢式瑾,西北边防督办署代表高宝龙、国民一军代表胡文彬、国民二军驻京办公处员、京师宪兵司令部代表马伯乐、全国烟酒督办代表梁适、杨学恺,警卫厅司令代表邓萃英、警察厅代表杨开甲、全顺、王贵、京师总商会代表高金钊。”航空署署长何遂“因军务缠身,派总务厅长张浩代表总司欢迎招待之责”。苏联方面则有“大使加拉罕、参赞伊凤阁以致侨民共有数百人”。另外还有二十多人的日本记者团,看来日本的媒体对这件事颇为关注。还有警厅音乐队和十一师音乐队等数起,并有救护队一队,上标红十字旗帜;雪耻会学联的汽车旁均插 “欢迎苏联飞机”及“中俄民族联合”等旗帜。据记者观察,现场罕有代表北洋政府的五色旗,更多的则是红旗,是“中国之青年……渴望飞机之到来……有特别热烈之情感。”

到了下午1时10分,东北方向终于出现三个小黑点,现场有一位带着望远镜的俄侨兴奋地说:“飞机到了,飞机到了!”众人听后纷纷鼓掌,有的人则挥舞手中的小旗表示欢迎。几分钟后,编号2738的R-1首先降落,飞机还未停稳,机械师就跳下飞机(当时的报道称是“第二驾驶员”,但实际上没有副驾驶,只有驾驶员和机械师,因此极有可能是机械师或队长施密特跳下了飞机),并向观众挥手,接着与大使加拉罕及中方参加欢迎的主要人物握手,各团体的花圈挂在了螺旋桨上,红旗则插进驾驶室。接下来降落的是编号R-RDAO的容克斯飞机,报纸称“此机特大,中容六人”,“具全属铝之合金所制,在华实为罕见。”五分钟后,第三架飞机,编号为2601的R-2降落。三架飞机停在欢迎大厅前,头北尾南,比肩排列。下午四点,第二架R-1才抵达南苑机场。第五架飞机AK-1则在17日晚7点20分抵达北京。13日首先降落了三架飞机后,观众们都向飞机涌去,人群中青年们挥舞着国民党党旗和红旗,并高呼“苏俄飞行员万岁!”,报纸上形容“热烈情况有如大旱得获甘霖”,甚至提到有一班女学生“尤形踊跃,且有趋至俄机旁揽扶飞行员,速行下机以邀首先把握之荣”。航空署职员在十一师大刀队的护卫下立刻对飞机进行了检查,之后飞行队的成员们收拾行囊走进欢迎大厅,军乐大作,掌声雷动。

降落在南苑机场的R-1,由士兵守卫,机头挂满花圈
降落在南苑机场的Ju F.13,驾驶室插着红旗,机头摆着花圈
降落在南苑机场的Ju F.13

首先由徐谦代表工商学各界致欢迎词如下:

苏联飞行队此次由莫斯科飞行,经西伯利亚蒙古直抵北京,其意义至大。近年以来,欧美飞行技术,进步甚速,在交通上开一新纪元,中俄两国,接壤数千里,此次飞行成功,于将来两国之亲善关系,自必有重大影响。中国自百余年来,受帝国主义列强之压迫,此帝国主义之列强,所以能横行中国而无忌,不过挟其发达较早之技术,如枪炮战舰飞机等,以相逼迫。中国原系农业国,机器工业,发达较迟,而帝国主义之列强,蹈瑕抵隙,即在于是。苏联开国以来,首以解放东方民族,反抗帝国主义,号召于世。去年与我国订立协定,完全根据平等相互之原则,废除从前中俄间一切不平等条约,开百年来东亚国际史之新纪元。苏联立国以来,不但主义上一反以前帝国主义者之所为,而国内物质上亦有长足之进步,飞行事业,其一端耳。但以前帝国主义者,皆利用物质文明,为侵略弱小民族之方法,苏联则以物质文明为扶助被压迫民族之工具,此其大不同之点。今于苏联飞行队抵京之时,特代表北京市民致极端欢迎之意,并祝中华苏联两国之亲善关系与日俱进。
北京农工商各界团体,中华民国十四年七月十三日

徐谦致词毕,航空署总务处处长张浩,代表航空署署长何遂致词如下:

我华俄两国,同立于亚洲大陆之上,壤地相接,风尚略同,近百年来,两国间之交通事业,亦顺世界之潮流,同时进展。自飞机发明,我两国更得于轮舟铁路而外,发挥其交通上之进步,此两国国民所同深欣幸者也。今承贵国飞行诸君,不避艰险,惠然来临,我国民无不欢欣鼓舞,以瞻望诸君之光荣。因念我两国缔约二百数十年,通商之早,邦交之笃,为近今国史上所仅见,此次诸君飞行万里,其毅力与决心,既足表示我两国亲睦之真诚,尤足为我航空界互相提携之先导。鄙人仅代表敝署长,偕本署全体同僚,以极诚挚之态度为极隆重之欢迎,籍答远到临存之厚意,敬祝贵国飞行诸君万岁,并祝我航空界万岁。

张致词毕,又由刘清扬女士手致鲜花数束,各驾驶员皆一一领受,并致答谢之意,学联会代表于国珍大喊“苏联飞行机万岁!苏联首先取消不平等条约,中苏两国亲善万岁!”众附喊之,欢声雷动,情形极为热烈,双方各通款洽后,即出厅在大门前合拍一影,徐谦、加拉罕正中立,中国方面欢迎者排立于徐谦一旁,驾驶员及俄侨排立于加拉罕一旁,撮影毕即散,各界代表亦相继散去,所有赠品都用汽车运往苏联大使馆,飞行队的成员们也住在使馆里。

北京的青年人争相与队长施密特(中间大胡子者)合影
刘清扬女士(前戴帽举旗者)与参加迎接的中俄女士合影
南苑机场上欢迎的人群

7月13日晚,苏联大使加拉罕在使馆举办招待会,队长施密特致辞说“中俄飞行之成功,不独足以表示苏联飞行事业之成功,抑足为中俄两大民族热烈同情之示威,此次飞机所过之处,凡俄国与西伯利亚农民,以及村民僻族,莫不为中俄关系进步而所幸,且纷纷请该队代其向中国人民致意。”14日上午飞行队员参观了故宫三大殿,下午航空署在中山公园来今雨轩为飞行队举办洗尘会,因为航空署署长何遂“因故未迄亲行来京招待”,于是由总务科长张浩代为主持,并邀沈瑞麟外长、大使加拉罕(因事未到)、海军总长林建章、代理农商总长莫德惠、徐谦,及苏联大使馆参赞苏洛维夫、商务参赞克赖斯柯等作陪,席间由张浩表示欢迎之忱,苏洛维夫参赞及飞行队长施密特举杯称谢,“并祝中俄合作及中国航空事业进步,后由航空署飞行家王君演说,声言当此中国对帝国主义奋斗之际,而苏联飞行家以中国之良友飞来中国,实堪中国人民之欢迎,望代向苏联全体飞行家表示诚挚之意云。”15日上午,飞行队游览颐和园万寿山,16日下午一时飞行队去拜访了航空署长何遂,接着拜访了外长沈瑞麟。17日下午,飞行队的四架飞机绕北京城三匝,一说是为了答谢北京市民的厚爱而作飞行表演,实际上是为了迎接最后抵达的第五架飞机AK-1,带领其降落南苑机场。无论如何,在绕北京城飞行期间,“其声隆隆,震动屋瓦,”“商家市民妇孺等……咸多趋至街表举手仰视,甚至行路座车者亦多停车止步,且为种种之评论”。21日下午三时,飞行队员在加拉罕的带领下去执政府觐见了段祺瑞。22日中央观象台长高鲁在观象台设筵招待飞行队员及苏联大使馆主要人员(加拉罕大使因事未到),并邀蒋梦麟、张浩等四十余人作陪,席间高鲁举杯致辞:“中国亲俄之理由甚多,苏联时以民族独立及民族自决为念,即属中国亲俄原因之一,俄飞行家初抵南苑,即表示希望中国飞行事业进步以作卫护中国主权之利器,此语尤为吾人所难忘,苏联政府之赞助科学与学者,亦属可称颂之一端。”参赞苏洛维夫代表答谢,继由施密特代表飞行员致答辞,“吾人飞行成功固属可喜,吾人适于可代表全俄工人农民向中国民族奋斗先锋之智识界优秀分子表示敬意之际而飞抵中国,此层尤为可庆,谨举杯就中国新兴势力胜利”。

04

苏联飞行队成功从莫斯科飞抵北京完成了最初设定的目标,但随后从苏联方面又传来新的指示:飞行队中的两架R-1将途经沈阳、汉城等地飞往日本东京。限于当时中国的形势,能否在沈阳降落需要张作霖同意,而在朝鲜的降落点则需要日本政府同意。两架R-1所装备的苏制M5发动机已经飞行了近七千公里,必须要进行更换,为此,飞行员在北京等发动机从莫斯科运来并安装调试用了三周,直到8月30日才出发,最终在只有一架R-1在9月2日抵达东京,另一架因为天气原因迫降在下关附近,日本政府建议飞行员将飞机拆解后运往附近的机场再起飞,但飞行员拒绝了,带着机械师乘火车去了东京(这么做的原因涉及苏联和日本两国飞行队的“竞赛”,一方是从莫斯科到东京,一方是从东京到莫斯科,这是另一个故事了)。

其余三架飞机将取道洛阳、南京、上海,最后去广州。和东北的情况一样,飞行队去河南前先给督军岳维峻发了电报,在获得同意后,于8月13日上午6时,三架飞机从南苑机场起飞往开封,当日上午11时抵达,16日上午8时,河南督军岳维峻到开封演武厅送别飞行队往郑州,但其中AK-1起飞丈余便坠落,好在人没有受伤。17日中午交涉员林实在郑州宴请了飞行队,并与警备司令杨瑞轩乘坐飞机“在四周环绕数匝”。18日上午7时,剩余的两架飞机(R-2和容克斯)先后升空飞往南京。这天上午8时,南京方面负责维持秩序的军警齐集小营演武厅等候,沿途往观者络绎不绝。中午12时半,“遥见西北方面,有形似飞隼之单翼飞机一架,从云际飞来,场中先燃薪以待,既到时,由先来之俄通讯员用水泼于火上,黑烟上腾,以通信号,环城翱翔两匝,由场之西北隅落下,如燕掠水面式”。南京方面在现场负责招待的有:“江宁交涉署李科长,军署甄副官、省署马副官、宪兵司令部薛视察长、刘队长、张副官长、省警厅赵代厅长、刘督查长、保安队程队长、北区刘署长”,另有军警百余人。降落后,队长施密特和驾驶员被请入厅休息,约20分钟后R-2降落,有军官上机检查,待驾驶员下机后都去厅内参加西餐招待会。飞机由军警看守保护,各驾驶员下榻于下关惠龙饭店。

飞行队原计划只在南京停留三个小时,但由于上海方面通知说机场要19日才能准备好,因此飞行队在南京多停留了一段时间。8月20日晨,飞行队临行前各机关代表均与施密特一一握手致送。上午10时,两架飞机先后降落在上海的虹桥路中国机场,江苏省特派交涉公署科长杨念祖、俄文秘书周鼎、汪煜,以及航空署职员前往欢迎,淞沪戒严司令部派出了戴参谋长和外交秘书上淑霞迎接,此外中华民国学生联合会上海学生联合会等团体也派出代表迎接。现场秩序则由“剿匪军”第五团第一营营长牛永和和六十名士兵负责。按照原定计划,机队将继续飞往广州,但8月20日廖仲恺在广州被刺导致当地政局突变,于是飞行队取消了后续的飞行计划,23日在上海将两架飞机拆解,走海路运至海参崴,飞行员和机械师五人乘坐火车往南京,再转车前往北京,最后回国。值得一提的是,其中那架编号为R-RDAO的容克斯F.13一直以拆解的状态保存在海参崴,直到1926年被广州国民政府买去,以另一种的形式完成了广州之旅。

俄国飞行队在上海备受中外官绅欢迎,全国学生联合会上海学生联合会决议,发起欢迎俄国飞行队组织筹备处,分赴各公团接洽,并定于23日晚7时举行筹备讨论会议,到会的团体有:上海总工会、海员工会、沪北工商学会、上海印刷总工会、法学研究社、上海妇女国民会议促成会、上海各界妇女联合会、上海夏令演讲会、闸北学生五卅后援会等,各派代表列席,共同讨论欢迎手续。8月25日下午1时,上海方面在新区交涉署大楼宴请苏联飞行队,淞沪戒严司令部刑士廉司令、江苏特派交涉员许沅、海军总司令杨树庄、沪海张道尹、常芝英警厅长、李知事等为主人,航空署科长韦北海作陪。戴参谋长、金副官长、张团长,海军总司令代表李司令、夏参谋、蒋副官、吴淞无线电方局长、南北总商会会长等,均由交涉署交际科长杨念祖、帮办王镜舜,周鼎、汪煜两办事员等殷勤招待,席间许交涉员作简短发言,称苏联飞行员“鹏程万里而来,历尽艰险,卒能平安抵沪,今日本特派员暨地方长官,得聚一堂,不胜荣幸,甚为钦佩诸君之壮志,此后中俄空中交通之成立,即可以此为标准,并祝诸君前途健康。”施密特也有简单答辞,此次来沪“以开中俄空中交通新纪元,辱承贵国官商学工各界欢迎,无任荣幸,中国年来日趋进步,深望以自主之精神,进行之前途,莫大之希望。”

队长施密特在上海出席各团体欢迎会后合影

05

作为“一声炮响”为中国送主义的苏联,其飞行队来华的时间正值第一次国共合作的高潮,国内工人运动和反帝斗争正如火如荼,为这次飞行探险活动增添了一层政治色彩,也解释了双方发表讲话的一些言辞以及行为。

1925年2月上海日商纱厂的工人为反对虐待而罢工、5月15日顾正红带领工人要求厂方复工而被枪杀、5月30日公共租界英国捕头爱伏生调集巡捕向抗议的中国民众开枪造成的五卅惨案……与日、英等国在中国的行为形成鲜明对照的是苏联,1917年俄国十月革命后,苏联政府宣布废除沙皇政府强加给中国的一切不平等条约,宣布放弃帝俄在中国侵占的领土。1919年7月25日,苏俄政府发表了《至中国国民及南北政府宣言》,表示“废除沙俄与中国、沙俄与第三国所缔结的旨在奴役中国的一切不平等条约和密约。”1920年10月,苏联政府发出《致北洋政府外交部备忘录》,其中一点是“苏俄政府废除俄国各前政府与中国所缔结的一切条约,放弃帝俄在中国侵占的领土与租界”。 因此在北京和上海的工会、学联非常积极主动地组织欢迎苏联飞行队的活动,并在欢迎现场高呼“万岁”等口号。

飞行队的队长施密特出发前在机场曾对民众演讲,他说:“工人阶级群众们,你们今天来欢送我们飞行队前往中国,那个广袤而遥远的东方国家。每个人都想知道为什么我们要飞去那个落后的、不文明的国家,而不是选择西欧的那些文明国家?中国拥有巨大的财富,人口是我们苏联的三倍。但尽管有着巨大的财富,仍有数百万人生活在非常悲惨的境地。国家的这些财富既没有被她的国民获得,也没有被中国的资产阶级获得,而是被外国的资本家掠夺走了。中国的工人每天工作14-16个小时,只能获得20戈比。中国的农民靠人力耕种土地,马匹对他们来说是奢侈品。农民从贫瘠的农村来到城市,他们拉车谋生,车上要么是肥大的胖子,要么是他们的行李,饥饿的人群和人力车充斥着中国的城市。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要飞去中国的原因,为这个被压迫但有反抗精神的民族,我们的机翼带着热切的祝愿,希望那些已经开始的斗争获得成功……我们将把苏联反对资本家的热情带给中国的劳动人民。”

飞行队选择降落在北京、上海和广州这样的城市,我猜也是因为这几个地方,特别是南方的上海和广州是斗争的最前线。尽管广州最后没去成,但是飞行队去了郑州,1925年2月郑州京汉铁路总工会恢复办公,河南工人运动的中心就在郑州。当然,苏联方面说“放弃帝俄在中国侵占的领土与租界”,但并无实际行动。1924 年5月21日中苏两国签订的《中苏解决悬案大纲协议》中规定,双方在议签字后一个月内举行会议,商订解决所有悬案的详细办法,结果会议拖到1925 年8月16日才召开,而且在开幕后第二天,苏联代表加拉罕即离开北京回国。

这只是事件一面,我认为还有一面是苏方的此次长途飞行计划不可能完全出于航线的开拓,不是纯粹的和平目的。此次飞行的主力飞机是苏联自产的R-1,仅能承载两名成员,最大载重仅750公斤,几乎没有民用航空的价值,像其母型DH.9一样,主要用途是被改装为军用飞机,就像其在后来的中东路事件及北伐战争中的表现一样。这次飞行必然也是验证军用飞机编队飞往远东的路线和可能性

尽管当时的中国仍处在“城头变换大王旗”的状态,但北洋政府也并非完全无脑,在获知苏联飞机将要来华的计划后,专门制定了一套办法,并通知各飞机目的地政府部门执行。这套办法共八条,开列如下:

一、此次俄飞机来华,系由驻俄大使先期正式通告,经中国政府特许后,方得飞航入境,并受中国政府派员之检查
二、俄大使应将左列事项(除已定各项外)开送查核
1、飞行目的(已定为试验)
2、详细飞行路线及在中国境内停留日期
3、出发及到达中国各地点日期
4、飞航员及其他航务人员之人数及姓名
5、飞机之式样、数目、标志、发动机之式样及马力
三、俄飞机在中国境内飞快之航线,由中国政府指定之,该飞机应即按照指定路线飞航,不得飞往他处,并不得于枝顶地点以外自由升降,至该路线左右界限共为二十公里
四、此项俄飞机来华,中政府指定张家口为入境检查地点,由张家口沿铁路线,经北京,再沿津浦、沪宁线飞往上海,并于张家口、北京、上海等处指定地点,准其自设临时飞机升降场,供此项飞机上下,应用一项,北京则指定南苑航空学校飞行场为升降之地,但到达北京时,如须飞航北京城上面,须先通知中国政府核准之,到达上海时,其吴淞炮台周围五六公里之上面,因军事关系,禁止飞航通过
五、不得携带违禁物品、照相器具、无线电机及邮件,并载运货物
六、沿线经过人烟稠密地方,不得为一千公尺以下之飞行,致危及人民生命财产,并不得由天空撒落物品
七、此项俄飞机在中国境内飞航,须携带各种飞航必备之证书及日记,以备检查,并遵守空中一切规则
八、以上办法,系此次俄飞机飞航入境临时特别允许之一次办法,与中国尚未批准之航空条约无关。

从以上办法可以看出,北洋政府充分考虑了中国的主权,严禁携带照相和无线电器材,不允许自行选择降落地点及严禁飞越军事目标,同时又不卑不亢,提出苏联方面要报备飞机的发动机样式及马力,也算是情报的搜集吧。想来航空署应该提供了许多专业建议,不过苏联飞行队尚未离开北京之时,即7月30日,航空署署长何遂即请辞,由曲同丰接任。 总之,一个特殊国家的飞行队历时月余,飞过荒原、湖泊、高山、戈壁和城市,在一个特殊的时期来到中国,无论如何是值得钦佩的。

华芳北京相册的作者猜测

华芳照相馆的作品中有一本以北京为主题的影集,内容我认为都很精彩,除了照片的内容很有研究价值外,还有很多内容以外的东西可以深入研究。这本影集里的照片曾零散地在互联网上流传,直到英国摄影史学者泰瑞·贝内特对其进行梳理后,大家终于知道那些照片是华芳照相馆的作品,共72张(有编号的部分)。2013年我承蒙刘杳兄关照去康奈尔大学看了图书馆和艺术馆的部分照片收藏,其中就包括图书馆的一本华芳照相馆北京影集,翻拍了照片并测量了尺寸。后来我回家后收到贝内特先生寄赠的History of Photography in China: Chinese Photographers 1844-1879才注意到他整理华芳照相馆的北京部分作品也是主要靠康奈尔大学的那本影集,如今图书馆已经将这本影集数字化并发布到网站了。华芳照相馆一直是我很感兴趣的研究对象,还有四本很完整的他们的作品集收藏在国外某机构,希望某天边境重开的时候我已经攒够可以去做研究的钱了。

说回到正题,我一直认为拍摄北京这组照片的摄影师是华芳照相馆雇请的外国人。我这么考虑的主要原因是:虽然有资料显示华芳照相馆的创始人黎芳会用英文交流,和外交及海关圈里的外国人熟识(去野餐的时候会请他拍照)且在香港、广州、汕头等地都曾开设过照相馆,但是从南方到北京去完成一个拍摄任务,在1870年代可能还是一件比较困难的事情,比如人地两生,北京的民众对摄影术的接受程度不高等,都是厄待解决的问题。而且照片中有英国驻华使馆工作人员在使馆内的合影以及各国驻华公使的合影,即使会用英文交流,要想调动这样的场面似乎外国人更有优势。在和国外几位学者沟通的过程中,我发现有此观点的不止我一个人,一种猜测认为是威廉·桑德斯,这是在20世纪60-70年代很流行的一个说法,但随着后来越来越多资料的发现,上海的桑德斯和广东的黎芳实际上没有交集;还有一种猜测认为是托马斯·查尔德,他一直身处北京,有拍照的条件,且和在上海的布莱克有合作,但他的拍摄风格和华芳影集里的作品很不同,我曾撰文说明过;另外有一种猜测是格里菲斯,他在单飞前曾和黎芳是同事,并且他也曾前往北京拍照过,正是查尔德陪他去了好几个地方。但是据查尔德给妻子的信中说格里菲斯是1872年去的北京,而华芳的北京照片有很明确的纪年是1879年,因此也对不上。

直到我最近重新梳理华芳照相馆的北京照片,发现一个细节:一个坐在马车中的人应该就是黎芳本人,也就是说他去过北京,如果确实如此,那可以说明北京部分的照片都是出自他本人之手。对于辨认老照片里的人,我一直避免以“长得像”作为依据,毕竟这是不可量化的标准,没有学术性,甲说像乙说不像,这样的争吵可以永无尽头,必须有相应的文献佐证才行。但是,这一次我相信自己的直觉和判断,虽然只有侧脸,但是我认为应该就是黎芳本人,而且我将继续寻找其它的证据来证明我的猜测。

黎芳的正面照和“疑似”他在北京的侧面照的合成

九天宫的悬塑

在互联网上经常能看到自媒体发布“某某城市消失的建筑”的内容,且常常有很高的点击量,特别是在那些有着悠久的历史,且现代化进程比较快的地方。人们缅怀过去的城市风貌,这种感情完全可以理解,毕竟过往的风貌承载着过往的时光过往的情感,当风貌不在,情感也终会随风而逝。另一方面,很多消失的风物以当下的标准来看,实在称得上是艺术的精品,甚至是瑰宝,面对这些风物的消失,遗憾是很正常的情感反应。最近在一本1910年代的相册里看到一组北京九天宫消失的悬塑照片,其精美实在令人赞叹。

九天宫全称九天普化宫,位于朝阳门外,东岳庙东侧路北,始建于明万历年间,清顺治四年重修。其主殿正中供奉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像,是一尊重达五吨的明代铜像,据说1955年东四区合作社为了完成上级布置的购铜任务,将这尊铜像砸碎,要运往永定门仓库熔化。幸亏文物部门及时制止,铜像总算没进熔炉,但残片现在已不知去向。铜像的背后及两侧的墙壁上是两层悬塑,马芷庠编的《北平旅行指南》里说这些悬塑“均仿唐杨惠之塑法,塑工精绝。”翁同龢在游览九天宫后也在日记(光绪十年九月初二)中说“殿中塑雷部,极飞动”,而且说“此时无此像设矣”,可见据翁的观察,那时候已经几乎没人能做出那么精彩的塑像了。翁所说的“雷部”是指悬塑正中的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又称“雷祖”,两侧的其它塑像可能是雷祖手下的三十六名雷公。民国时候九天宫的住持白景春将大部分房屋出租,后来聚集了很多无家可归的贫民,到1940年代这些殿宇已经破败。1952年九天宫被东郊区人民政府用作粮食仓库,后被北京市交电公司作为仓库,直到2002年才腾退完成,北京市文物局拨款进行了修缮。现在九天宫仅存一座后殿,精美的悬塑也都无存了。

正中是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铜像,后面骑着火麒麟的也是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
从侧面看雷祖铜像后正后方的悬塑
悬塑局部
悬塑局部
悬塑局部
悬塑局部
悬塑局部